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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羊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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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51099 于 2012-8-31 10:00 编辑

                               羊 (回族)买志文


   瘸尔里从支书家出来,心里莫名的愁肠,迎面一股热风能闭人气息,这愁肠竟一波一波的,浪一样。


   老支书有意指着文件后面的两个"红坨坨"给他看时,他啥都明白了。瘸尔里是个敞亮人,不疯不傻,只是一条腿瘸了,他知道这是政策,从今往后说啥羊是不能上山了。


   羊是瘸尔里的命根子,久旱贫瘠的土地任媳妇麦燕再勤劳也捣鼓不出多少粮食来,一家人的日子全指望着这群羊。


   瘸尔里恍恍惚惚回到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哑巴儿子咿咿呀呀正和女儿闹着,女儿不时被哑巴弟弟逗乐,笑声脆脆,甜甜的,小鸟一样。想着临出门时支书嘱咐的一句话:别由着性子胡来。瘸尔里真的难心了。他也明白,禁牧队的人说来就来,他的这群羊要上山怕是真的没指望了。


   包片负责黑湾村禁牧的人叫黑战国,是个复转军人,乡上委以禁牧重任,而且还给他抽调了两个助手,配了一辆摩托。他骑着摩托已经来过一次黑湾村,当时一路的烟和土,还有动静,惊得村里的狗都怔怔地看着他。


   黑战国是个大胖子,肤色好像随了他的姓,黑求求的,满脸的横肉竟把眼睛挤成了两个羊粪豆豆儿一样。黑战国脑瓜灵,心眼弯儿多,按照黑湾村农民的话说就是"人贼得很"。暂且不说他的为人处事,既然能当上禁牧队长,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知是黑战国太胖还是两个手下太瘦,反正三个人一块出现显得极不协调,看见黑战国的长相,不由你就想叫他黑胖子。


   瘸尔里听说禁牧队来人了,一瘸一拐的凑过去讨近乎和他们笑着打了招呼,黑胖子没有搭理他,瘸尔里有点不好意思,愣愣地站在那里,只是来去倒着两条腿,一会左肩高,一会右肩高的。


   黑胖子斜靠在摩托车上点了一根烟,命支书把村上家里养羊的人都喊来。穆萨来了,牛娃也来了,村里大多数养羊人都来了,大家和支书站成一排,支书稍微朝前站了点,只是一点儿,听黑胖子讲话。黑胖子讲话内容并不多,只是一个劲的来回重复着,口气却很硬。黑胖子环视众人的目光不一般,他的眼神一律从众人的头顶上越过,让你感觉他不是在看你,而是看你身后更高的什么东西。黑胖子说话声音很大,带着手势,每次说到重音时,总要做出相应的动作来,先把手伸出去,手掌从分到合,大臂带动小臂,由外至里快速收到胸前,然后再重复一次。黑胖子说了很多要求老支书多配合工作的话,而且反复强调在这件事情上谁敢呲牙就先拔了谁的牙。黑胖子说到拔牙时,没有作出拔的动作,反倒有个握拳砸的意思,瘸尔里感觉心里毛毛的。


   瘸尔里是黑湾村的养羊大户,家里整整有60只羊。不知黑胖子有心还是无意,瘸尔里觉得黑胖子拔牙的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寻思有一天呲牙的恐怕不是我瘸尔里,而是黑湾村一庄子的羊。黑胖子这么快来村里,有些亮相的意思,而且这一次亮相很有派。临走再次嘱托老支书多留心、多配合。


   黑胖子走后,村里人三三两两的又聚到了一起,养羊的人都骂骂咧咧地抱怨开了,家里没羊的人都张着嘴假装打起哈欠了。有给自己壮胆说大话的,也有给别人宽心说安慰话的。牛娃的表情怪怪的,一阵绿一阵红,谁也不知道他想得啥。老支书一句"都散了",大家才都不吱声了,各自走了回去。


   瘸尔里回到家,慌慌忙忙的对媳妇麦燕说,黑胖子走了,我赶紧放会羊去。麦燕本来还想问点什么,可瘸尔里已经赶着羊跑出了大门。


   瘸尔里没想到黑胖子会杀一个回马枪。瘸尔里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打个时间差,不想让自己的羊挨饿罢了。哪能想到自己如此朴素的愿望,竟成了黑湾村违禁放牧第一人。可瘸尔里有瘸尔里的难肠,60只羊每张嘴按一寸计算,足足有六尺长的一张大嘴,要圈起来喂养,就得拿个小型装载机往羊嘴里添草。孩子还小指望不上,哑巴的哑巴,上学的上学,媳妇尽管没病没灾,但庄稼地里的活计瘸尔里有劲使不上,全靠麦燕操持着。一个瘸子背背斗找草要喂养60只羊的难度有多大,那就可想而知了。


   黑胖子才不管瘸尔里的难肠,他一句一个公事公办,坚决要罚款。瘸尔里好说歹说,才算是罚了一百元。一百元不大,但在瘸尔里心里已经很疼了。黑胖子还说,这是第一次,以后抓住,就不是一百二百的事了。


   瘸尔里被抓了羊罚了款,问麦燕要钱交罚款时,麦燕嘟嘟囔囔的说,逞的啥能嘛。瘸尔里也一肚子火,从麦燕手里接过一把碎钱,嘴里骂了一句,妈的。罚了一百块钱,麦燕揪心的疼,瘸尔里做了黑湾村第一个破坏政策的人,心里也别扭的很,他知道老支书不会饶他。瘸尔里心疼钱是一方面还考虑着面子上的事。瘸尔里真不知道该干啥,麦燕还不停的在唠叨钱,瘸尔里心烦,蒙头睡下了。


   黑胖子拿了钱,并没有离开黑湾村,他不是守在黑湾村,他知道不可能天天守着。他到支书家,把瘸尔里违禁放羊的事说了,要老支书对瘸尔里,还有村上养羊的人家加强管理。他用的是文件上的话,加强管理。老支书听了,心里也犯了难肠。


   老支书的厚道全村人都知道,瘸尔里的处境让他心焦,每次面对瘸尔里他都觉得心里有点亏欠。刚当村支书那年,黑湾村派系之争相当严重,为争一户低保名额,村里两派拉开了一个有你没我的阵势,还是瘸尔里替他解的围。瘸尔里一家四口人两个残疾,享受低保无可厚非,但瘸尔里却出人意料地放弃了,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玄,只是一句"我还有几十只羊,安拉会襄助我"。自那以后,村支书对瘸尔里也另眼相看。但解围归解围,这一次瘸尔里违反规定,老支书不会姑息,毕竟封山禁牧是个大事。老支书尽管生着气,还是放心不下瘸尔里,就去了瘸尔里家。


   瘸尔里听到老支书的咳嗽声,赶紧翻身下炕,两个人见面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你天上一句我地下一句的说了些和羊不沾边的话,老支书起身要走了,才难为情的说了一句:"你娃娃不该是第一个违反政策的人,我咋说呢。"


  支书的话叫瘸尔里心里很吃重。


  支书走后,瘸尔里呆呆地站在院门口胡思乱想,他突然想要和谁交流交流,尤其是其他羊大户,他们都是咋想的?他首先想到了牛娃,但他很快地摇了摇头,牛娃不是个实诚人,不会和他掏心窝子的,继而又想到了穆萨,穆萨这小子很精灵,点子多,村子里人都叫他鬼萨儿。平时大家都忙,很少能平白无故的想起对方。虽不敢说瘸尔里是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至少这会想到穆萨多多少少有点指望,他希望穆萨能有好办法。穆萨的羊比他少不了几只,他想知道穆萨究竟咋日鬼那一群羊呢。


  还没走进穆萨家他就听到了一院子的羊叫声。


   穆萨家大门开着,从大门右拐角直到房门前是一道半人高的土墙,将院子一分为二,右半个院子就成了羊圈。只见穆萨两个胳膊肘子支在墙头上,两只手撑抱着个头,泥塑般一动不动瞅着一圈的羊。瘸尔里走起路来有着不小的动静,但那穆萨仿佛入定,除了羊根本不知道世间还会有什么事值得他注意。瘸尔里见状,折转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他知道他不会从穆萨这里得到什么收获了。


   瘸尔里一肚子的难心,站在门前抬头看着远方,其实远方不远,只是几座秃山并排立着,顺着山头往后看,一两片云彩便挡住了视线。很多年竟没有像今天这样结结实实的看过一眼远处的山,只是今天的山好像比往常绿了些,草比平日多了些。瘸尔里一瘸一拐的走着,热风一波一波的吹着,吹过来的热风像不会拐弯,挨到人就挤进了怀里。瘸尔里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走的很吃力。


   瘸尔里只有领着一家子人找草喂羊,说是全家,其实也就他两口子,女儿在上学,哑巴儿子还只是个小人人。找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草也不是今天铲了明天就能长出来的,更何况满庄子的人都在找。瘸尔里每天能找到的草越来越少,羊的叫声越来越大了。人饿了会说话,可羊饿了只会叫唤,瘸尔里这一阵子听到羊叫声心都快碎了。无意中瘸尔里听人说村里有人开始在晚上偷着放羊了,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冒这个险,他清楚自己腿胯不灵便,禁牧队的人来了,只能被活捉。不过这个消息也让瘸尔里有了另外的想法,他想,大家都在晚上放羊,白天出去放羊的人肯定就少了,如果自己一个人出去放羊,目标也不会太大。


   有一天瘸尔里给自己壮了壮胆,天麻麻亮就上山了。有经验的羊把式不会让羊吃有露水的草,吃了会塌膘,瘸尔里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现在不怕塌膘就怕羊被饿死。羊好像通灵性,一上山就撒开了欢子吃,也不扎堆,羊只顾眼前的草,瘸尔里只嫌羊吃的慢。整整两个小时,他看着羊吃草,自己的嘴竟随着羊啃草的节奏给羊帮忙鼓劲。这一天瘸尔里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回家后告诉媳妇说他牙根酸。麦燕问,咋了。他说,看羊吃草,我跟着鼓劲嚼。麦燕笑的气都接不上了,说,看你吃的那个力。


   自禁牧以来,瘸尔里第一次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晨麦燕笑着说瘸尔里说了一夜的胡话,几次在梦里笑的炕都动弹,瘸尔里听媳妇说着,自己也呲牙咧嘴地笑着,心里暖和极了。女儿早早就去了学校,家里除了羊叫剩下就是哑巴儿子的咿呀声,麦燕一大早忙里忙外拾掇家里,瘸尔里赶早偷着上了山。


   连续几天都很顺利,没有碰上黑胖子,瘸尔里自个心里偷着乐。瘸尔里没有被抓确实是幸运。这几天黑胖子变了招,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黑湾村,连续两个晚上抓了三个人,罚款从一开始的100元涨到了300元。黑胖子见天涨罚款的办法给黑湾村的养羊人也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不管养羊的人手里有没有现钱,他抓一次就要见"现的",黑胖子也发现让养羊人一下掏出现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罚款这玩意不能赊也不能欠的。于是,他又定了一个看似很照顾人的办法,有钱的拿钱交罚款,没钱的拿羊顶罚款,其他人认可了,瘸尔里也跟着认可了,很快黑湾村有好几个人的羊被顶了罚款。瘸尔里想起黑胖子这个办法时,心里就掂量自己哪个羊"口轻",哪个羊膘肥,他希望黑胖子在抓住他的那天看啥都走眼,最好拿他群里最老最瘦的绵羊顶罚款。


   尽管有人一再被抓,瘸尔里依旧抱着侥幸。早晨想摸黑上山,却正好被早起上厕所的黑胖子发现了,瘸尔里根本不知道黑胖子头一天晚上在老支书家过夜的事。起初黑胖子也不知道是瘸尔里,他只是听见了两声羊叫,还有人的咳嗽声,咳嗽声实实在在是瘸尔里的,他气管常年有病,一迎风就咳。黑胖子很不地道,那会儿他要大声咳嗽一下,瘸尔里那只花背子羯羊兴许不会被顶了罚款。瘸尔里只顾往前赶羊,他哪里知道,背后有双眼睛已经瞄上了他。瘸尔里心虚走得急,一瘸一拐的幅度要比平时大了许多,随着人一高一低的起伏,羊也跑的快了。天刚一放亮,黑胖子就寻着羊群来了,瘸尔里慌乱的解释他刚到山上,说着就去拦羊,黑胖子根本不往瘸尔里的脸上看,掩口咳了一声,只使个眼色,手下就知道是那只花背子羯羊了。这只羯羊的市场价远远超过黑胖子三百元的罚款价。瘸尔里赶着一群羊,黑胖子的手下牵着那只花背子羯羊,快步往村里走,一路上瘸尔里想说的话很多却一句都没说出来。回到家瘸尔里一头栽倒到坑上,麦燕看瘸尔里脸色难看,便问是不是被抓着了,瘸尔里一动不动,眼睛呆呆地望着窑顶,麦燕还在追问,瘸尔里却重重的翻了一个身。


   瘸尔里从没因为生活苦皱过眉头,可这会儿真是愁眉不展,一肚子的委屈。他吃过很多苦,可眼下黑胖子给他的苦让他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老支书,老支书不仅仅是不习惯,他甚至觉得黑胖子的做法有点过分了。违规罚款是没得说,拿羊顶罚款也算合理,可有人已经发现黑胖子把顶了罚款的羊拉到集市上去卖的事。卖羊的钱到底上哪了,谁也不敢问,老支书也不敢问。老支书想,只要黑湾村还有一只羊活着,黑胖子就是黑湾村谁也得罪不起的主。因此他只要来村里,老支书都小心翼翼的好烟好茶好饭的招待,唯恐惹得他们心里不美气。老支书也没想到,这次抓了瘸尔里的羯羊后黑胖子竟不想卖了,他们要在自己家宰了吃肉,说用这张羯羊皮顶老伴做饭的工钱。老支书不能说行又不敢说不行。大家闻信都溜着去看,只有瘸尔里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不敢想像羯羊被宰时的目光和叫声。瘸尔里远远地站在人后面。


   黑胖子半拉屁股担着椅子边,双腿伸得很直,躺的姿势,嘴角叼着吃了一半的烟,眯着眼和支书说话。羊已经绑了腿,两个手下屁颠屁颠的忙出忙进。偏偏当天阿訇没有在,黑胖子知道老支书年轻时念过几年经,可支书说啥都不宰,他明确告诉黑胖子,除非是过"耳麦里"(穆斯林宗教仪式)的羊,这样平白无故的宰羊使不得,说罢也悄悄的躲了起来,黑胖子有点生气了。手下建议到邻村去宰,黑胖子昂头阔步走出大门,老支书远远看着,感觉周身不舒服。两个手下匆忙解开绑羊腿的麻绳,套住羊脖子就往前拽,那只羯羊说啥都不肯往前走,还一个劲的往后退,两个人便各抓住羯羊的一只耳朵,硬生生的往前拖,羊蹄子在地面上划出了四道白印,还吱吱的响。突然那只羯羊叫了一声,瘸尔里的心被疼疼的拧了一下,他狠狠的揪了把身边的一墩子芨芨草,眼泪也流了下来。


   从老支书家回来,瘸尔里倒栽在炕上,似睡非睡,只是迷迷糊糊的躺着。期间,穆萨来过,被麦燕摇摇手挡回去了。瘸尔里的心里很疼,花背子羯羊是他羊群里的头羊,在瘸尔里眼里这只羊能抵自己的半个子顿亚,这只羯羊在父亲的纪念日都没舍得宰,他相信亡故的父亲能原谅他的这种吝啬,父亲知道他的光阴一直在累班子里。回家后瘸尔里也想到把所有的羊卖掉,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对一个地薄人手少的瘸子来说,这群羊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麦燕在外面只听见丈夫一声高过一声的叹气,自己躲在外面悄悄地掉眼泪。


   夜里,瘸尔里做了一些乌七八糟的梦,他梦见自己的腿好了,梦见哑巴儿子会说话了,还叫了他一声爸爸,他还梦见了黑胖子。梦里的黑胖子,吃完最后一块羯羊肉,嗦了嗦手指头,拿起一根牙签掏牙,牙签就像一根撬棍,他竟没舍得吐掉从牙缝里掏出来的那一丝肉,嚼嚼咽了。黑胖子嘴张的很大,嘴角还流着口水。


   瘸尔里再难心,家里四张人嘴和几十张羊嘴还指望着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增加人手找草,他和媳妇商量后从学校撤回了学习还不错的女儿,一家四口围着一群羊转上了。麦燕是家里的壮劳力,本来不多的几亩地,天旱了就更没有多少干头,也便和瘸尔里一起忙着操心羊了。瘸尔里下决心不再上山放羊,他不想让羊圈里的羊不明不白的少数数。穆萨、牛娃及其他羊大户这一段都连着被抓了好几回,羊数数接连缩减。大家灰心丧气,就有好几家连圈卖掉了羊外出打工,穆萨也卖光了。那牛娃却挺着不动,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瘸尔里一度也想让麦燕去打工,但一想到哑巴儿子晚上睡觉都要把手呲进媳妇的怀里,想到自己的一条瘸腿照顾了羊就根本照顾不了孩子时,他咬牙放弃了这个念头。


   瘸尔里撤回女儿并没有缓解找草喂羊的窘迫境况,尽管一家子很卖力,饿慌了的羊,叫声一天比一天大,瘸尔里都不敢上羊圈前去看,他怕看见羊的眼睛,怕从羊的眼神里读出自己的软弱和悲情,他甚至觉得对不起这群羊。瘸尔里有些日子没有上山了,黑胖子仍然乐此不疲的坚持抓羊。那次黑胖子宰羊吃肉的事似乎镇了一下黑湾村养羊人,村子里好像安生了一阵子。黑胖子即便来了,也只是在村里转悠转悠,偶尔就着啤酒吃掉老支书家的一只鸡,养羊人也隔几天才看见他的破摩托从村中飙过时冒出的黑烟。后来黑胖子到村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只是把拿羊顶罚款的规定升级到了"每十罚一",只要抓住羊群,每十只羊就得拿一只充当罚款。黑胖子来村里的次数少,不单单是养羊人上山偷牧的少了,而是还有其它几个村子里的牧都要禁,乡上让他跑的村子多了。


   黑胖子连着几天都没到黑湾村来,瘸尔里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实在是找不到草喂羊了,这时候他觉得能让羊出去吃一次就是一次便宜。开始他仅仅是把羊赶到自家的庄稼地头上放放,看到羊吃起草来的贪劲,瘸尔里的心越来越软了,仿佛那些羊啃的是他的心,瘸尔里妥协了自己,偷偷地赶着羊上山了,一次,一次。有时在大清早,有时在天刚黑。好在每次都没有碰见黑胖子,对瘸尔里来说,能躲过一次就算一次幸运。操心羊就跟操心不会说话的小娃娃一样,瘸尔里能从羊叫声里分出是饿了还是渴了,只要羊能吃饱,晚上不出声就是最大的满足。


   瘸尔里不是胆子大,完全是被逼的没了办法。要说瘸尔里不害怕被抓那也是假的,平时有人开玩笑 "黑胖子来了",瘸尔里脸色马上就会变。说也奇怪,过去大人哄小孩 "狼来了"娃娃就不哭了,如今在黑湾村一带竟用"黑胖子来了"吓唬大人。瘸尔里心里清楚,被抓一次就要损失一只羊,一只羊相当于他一家子人半年的口粮,可他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他知道羊不上山羊不得活,羊上山了人不得活,他很矛盾,也很无奈。瘸尔里只希望能用变化放羊的时间规律躲过黑胖子的眼睛。他只顾了黑胖子,却不知有一个人一直寻找他没有规律的放羊规律。


  那个人是牛娃。


   牛娃惦着瘸尔里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按说他两家根本没任何过节,各过各的光阴,瘸尔里又是个值得同情残疾人,可牛娃就是这种人,他见不得别人家的房子比他家大,别人家的娃娃比他家多,别人家的庄稼比他家俊,甚至别人家的树比他家高。谁家超过他家,谁家就是他的竞争对手,就是他的敌人。哪怕瘸尔里甚至还瞎着聋着,只要光阴比他强就是他的敌人。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瘸尔里一个残废娶的媳妇比他的俊、养的羊也比他的多的事实,嫉妒让牛娃失去了理智,他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整垮瘸尔里。


   秋天的夜里星宿贼亮亮的,山里静的出奇,甚至能听到草长的声音。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传的满山满沟都是狗叫声。瘸尔里弯曲着那条瘸腿几乎是半躺在地上,哑巴儿子咿咿呀呀围着他转圈,不停的用手比划着什么,瘸尔里偶尔被儿子逗得咧一下嘴,不敢发出笑声。不一会哑巴儿子就枕着瘸尔里的腿睡着了。坐在山上,瘸尔里少了些许烦躁,心里也宽展了许多,脑海里浮出了过去的一些零零碎碎。他想起了父亲在这块贫瘠的旱塬上土里刨食的一辈子。他想起了老支书半生重情重义的厚道。当他想到每晚能揽在怀里的麦燕,闻着那一身汗味的蹋实感时,竟咽了一口唾沫。当他想到那只花背子羯羊时,心里却莫名其妙的一紧一紧,还一剜一剜地疼。看着熟睡的儿子,看着眼前这一群羊,听着羊"咯囎咯囎"的吃草声,他居然寻思羊嘴这样撕扯着青草,有的都连根拔起了,草是不是也很疼,他觉得要不是山那么大,伤痛可能也会让大山呻吟的。突然离他不远的几只羊齐刷刷的一抬头,瘸尔里便听见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摇摇儿子,吃力的支起身子,等他转过身后的一刹那,一束手电光很刺眼,瘸尔里感到了害怕。没等瘸尔里站稳当,黑胖子已经到了他的身旁,同时到的还有黑胖子一句冷冰冰的话:"瘸子,你倒很会下夜工呀?"


   瘸尔里忙说,"最后一次,黑队长!" 瘸尔里当然没敢叫黑胖子。


  "把羊赶走!"黑胖子的声音大了起来,两个手下"嗯"了一声就去拦羊。


   瘸尔里的哑巴儿子懵懵着,一直拽着瘸尔里的衣襟。黑胖子手下人动作很快,赶着羊群顺路就往回返,瘸尔里紧撵了几步,嘴里喃喃的喊着,"黑队长,黑队长",声音越来越小。瘸尔里再也站不住了,"噗嗵"一声瘫在了地上,那条瘸腿抖的厉害。他知道自己今天赶出来的是五十九只羊,这里面至少有五只羊会被顶了罚款,瘸尔里的思维凝固了。远处的狗叫声越来越密集,一定是山上手电光惹的。


   黑胖子几个人把羊赶到支书家门口时,月亮出来了。黑胖子打门卸窗的声音把老支书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忙忙出来竟披了老伴一件大襟子上衣。老支书看见一群羊,赶紧问:"谁的?"黑胖子没有吱声,手下说"瘸子的。"老支书听到"瘸子"两个字,张了嘴却没说出话来。


  "没个王法了!"黑胖子气呼呼的。


   满庄子的狗都叫了,远远的还有人的咳嗽声,乱哄哄的。支书的老伴偷偷去找了麦燕。瘸尔里走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瘸一拐的来到了支书门前。麦燕跑过去抱住了哑巴儿子,一个劲地捋着孩子的头发,看看羊,又看看瘸尔里,女儿紧紧贴在麦燕身边。


  "你们家羊多呀?"黑胖子的口气很噎人,"你半夜出来,就以为我姓黑的不知道呀,把你日能的不行!"说着点上了一根烟,烟头子一闪一闪地冒红光。


   老支书心里很作难,只说了一句"警示为主",也是文件里的话,警示为主。黑胖子瞥了一眼支书说:"按规定办,多余的话都不说了。"黑胖子话音未落,两个手下就挤进了羊群里,把几十只羊的头和背几乎都摸了一把,一会功夫就展展的挑了六只大绵羊,其中一只又跑进了大群里,却被再次揪回来,还重重的挨了黑胖子手下的一脚。


   六只羊惊恐地竖起了耳朵,瘸尔里一家人傻傻地看着。


   瘸尔里知道今天拿羊顶罚款已成定局了。他原本心想罚款的羊数数是五只,现在看到多出了一只竟不由问了一句:"咋六只呢?"黑胖子没好气地说:"砍掉一个羊头,给你还是给我!"瘸尔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突然听到墙拐角有动静,扭头去看,隐约有个人影,一闪却不见了,借着月光,麦燕觉得像是牛娃。


   瘸尔里几乎哀求的口气说:五只吧,五只吧。黑胖子一句"把羊赶走"让瘸尔里的所有哀求悬在了空中,没有地方落下来。黑胖子还是赶走了六只羊。


   瘸尔里看着黑胖子三个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自己像被钉在了地上,麦燕紧紧地攥着瘸尔里的袖子,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倒是哑巴儿子 "啊"的一声,这一声拉得很长,像哭一样。

低头需要勇气  抬头需要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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