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5

分享到:
四十四 探慈母 旧居新颜    上海演出结束,我乘海轮赴天津之约。由于偶然的原因,我得以回家探望母亲。当我站在门前,凝望着那扇抹了腻子、还露着白光光新木碴的大门时,心头真是快慰呀!我抚摸着平整光滑的门板,发现门角上溅了几滴泥点,连忙掏出手绢将它擦掉。家里变成什么样子啦?我迈进门坎,急行二步,走过半间门道,啊!这整齐的小院落在我眼中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它变了!南屋正中向前伸展的小鸡窝廊子(房檐下一间廊子称为鸡窝廊,二间以上的为长廊)有多神气!朝外单开门的北房,也在院里开了门窗。院子四周一水儿齐的白碴门框、窗框。窗上新安的玻璃,那么明洁耀眼。我满意极了,光顾打量房子,连手中沉沉的皮箱也忘记放在地上。
  “谁呀?”妈妈听见外边有动静,高喊了一声。
  “妈!是您儿子回来啦!”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是你回来啦!”妈妈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这回可能是太高兴、又太意外了吧!哥哥姐姐也从屋里奔出来,哥哥接过我手中的箱子,妈妈拉着我的手,高兴地指着房子对我说:“全是按着咱们想的那样盖的。南房改成一明两暗,共走堂屋。”
  “南屋开后窗户了吗?”我迫不及待地抢着问。
  “开了!三个,一间一个,”这小四合院是南为上。南房开了北窗户,室内就能透进阳光。
  “东房和西房都改成通连了。”妈妈说着绕过一堆碴土,拉开东屋门,屋里墙上还没挂灰,夕阳直射,也显得明快豁亮。
  “这回,下大雨也不会漏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心病呀:
  “不会!不会!房顶都是按你信上说的,重新挂的,全是新瓦。瓦工头老高人挺不错,他说:‘老太太,您放心,我们给您把瓦垄加工细作,别说下雨,就是下雹子,也保险砸不漏!’”母亲语气坚定,信心十足。我看出,母亲那充满欢乐、喜悦的面庞,明显地消瘦了。几个月来,施工动土,事多如毛,我又远离在外,她老人家花费了多少心血呀!
  “走吧,先到屋里暖和暖和,果会儿,再看吧!”我们随着母亲走出东屋。
  院里东、西、北几面房都空荡荡的,只有我们母子四人。这与以往大不相同。往日,我出外归家,拄着拐棍的李奶奶、驼背的张大叔、张六婶,几家街坊都要出来问长问短。如今,我望着空空的西屋,一种思念又加冷清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然,高兴和激动马上又占据了我的心间。我站在南屋廊下,环视这小小的院落,这个生我养我的房屋。你,比我们更多地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更多地经受了风吹雨打。当我降生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你,就从没见过你有欢乐的时候。我为你鸣过多少次不平,从幼年时就想给你做件白白的衬衣穿。如今我终于长大了,到底用我自己的血汗,改变了你的容颜,使你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使你恢复了青春……你看,妈妈看着你笑,哥哥姐姐看着你笑,我也在看着你笑!我看见啦!你,在同我们一起欢笑,我们要力争永远这样甜美地笑。
  “别看不够啦!给你倒好水了,先洗洗脸吧!”听到母亲再次亲切的召唤,我才转身进屋。堂屋供桌上丰富的供品,提醒了我,此时正值过年期间呢!我脱去大衣,接过毛巾,温热的洗脸水驱走了我几天来的疲劳。
  “你往家里寄包银的时候,信上说正月初三赶到天津唱半个月,怎么突然又回来啦?”母亲略有些不放心了。
  “我从上海坐‘顺天’海轮,准备初三赶到天津,晚上和吴素秋演《别姬》。没想到年三十那天,船开到烟台港,船长说:‘顺天号’停船三天,船员上岸过年,乘客敬请自便,初三准时开船。幸好,送我去天津的上海‘黄金’的邀角人马志中,在烟台存个女朋友,马志中拉我一起去她家住了几天。”
  “几年来,难得在家里过个年,好端端地跑到烟台不认识的人家去过年,有什么意思?”母亲很觉遗憾。
  “是没意思,打了打牌,逛了逛烟台山。冬天没看头。烟台市也就是一条马路,铺子(商店)全关张,只是晚上咖啡馆的霓虹灯有点上海味。”我洗过脸,妈妈将毛巾接过去,搭好,将脸水倒了。我接着说:“早上,李华亭他们去塘沽将我接到天津,告诉我,怕船还不能正点,索性将《别姬。改到初六,初五演一场《失、空、斩》。我出去几个月了,很惦记您,正好回家来看看。我跟他们一说,中午,就给我送来了当时的火车票。”
  “吃饭吧!”姐姐已将现成的年饭热好端来。
  吃过丰富的年饭,我们一同来到母亲居住的西套间。屋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我们沏上一壶酽茶。大家欢快地听我介绍上海的所见所闻和我演出的情况。我打开箱子,取出给母亲购买的棉衣缎面。给哥哥、二姐买的衣料。大家高兴极了。我又从手包里掏出四百五十元钱,交给母亲。
  “妈,这是去天津的半个月包银,您收起来吧,因为我在上海‘红’了,李华亭将我的包银也加了。”
  “妈,家里买房盖房的钱够吗?”
  “够,富富有余。说起来,房子的事办得挺痛快,你大爷一点没难为咱们。他说这所房子是马车行挣的,里面多少有咱们一份,让我看着办。我不懂行情,请人估价,让我给四百元。李掌柜的北屋两间铺面房单算。给了二百元。西屋李老太几位,每家也都给了搬家费。大伙都挺高兴。咱们困难的时候,街里街坊的,大家没少帮咱们的忙。我跟他们说啦,等房子修好了,接他们一块来热闹热闹。这阵子盖房,事儿太多,出不去;过一阵,我真得去看望看望他们……”母亲一口气说着,我专注地听着。
  姐姐拿来了瓜子等年货,这个话题才算岔开。我抬眼向外望去,借着月光,瞧见没上漆的门框、窗框,就问道:“妈,您想把大门和窗户漆成什么颜色?”
  “原先想漆大红柱子、绿窗户,一打听红漆太贵,我想将红色改成栗子皮色,门框上起金线也挺漂亮,价钱就便宜多了。”
  “可是不如‘大红门’好看。我看,贵就贵点吧!’说着,我又用眼睛征求哥哥的意见。他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九十九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话不能这么说,盖房子的事儿不同别的事儿,不能将就的地方,一点也不能含糊。要不,以后不是塌就是漏。太讲究,就不必了。漆颜色不就是为看吗,虽说眼下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别忘了,咱们一点家底也没有。哪儿不需要钱哪?钱,你挣得不易,咱们处处还得省着些,说话你就二十五岁(虚岁)了,该张罗着把‘事儿’办了,还有你哥哥,都得用钱哪!”
  母亲的话有理。她真是一位勤劳、能干、有生活知识、心地善良的好母亲。听到她说该张罗着给我“办事”,哥哥姐姐都笑了,我的表情有些个不自然。母亲见状又说:“提到这儿啦,索性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办事呀?”
  “我……我……我没想……”
  “妈,甭听他嘴上说,他箱子里的花衣料……”二姐也插言打趣。我没等她说完,就抢着说:“人家都说上海的衣料好,我是买下来准备着……总归用得着哇!”
  “别争了,说真的吧,早点把事办了,家里才象个人家。”母亲郑重地征求我的意见。我只好说:“不忙吧,我等着和我哥哥一块办吧!”
  “别等我,别等我,我现在谈不到这个。”哥哥连连摆手,他又说:“这些日子,我学拉胡琴入了点门,我想让你给我托人拜个师傅。”哥哥的事情,一直令人发愁。他这些年来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事由,闲散在家;跟我几次外出,也不是常事。听说他这半年喜欢拉胡琴,我很高兴:“你真要想学拉胡琴,太好了!将来咱们哥俩合作,还有的说吗?拜师的事容易,不知你想拜谁呢?”
  “想拜张九先生。”
  “噢,阎世善的岳父。好办!我天津演出回来,就去说。咱们去东北,他又认识你,估计没问题!”
  “他的事儿要是解决了,我就去了一块心病啦!”妈妈说。
  夜深了,哥哥姐姐们都各自休息去了。妈妈催促我:
  “天不早了,睡吧:明天又得上火车,晚上还有戏!”我掏出怀表一看,两点半了。
  “不想睡,睡一会儿就得起,更难受!我今儿个跟您补熬年三十的夜,我好几年都没在家过年啦!”
  “那也好!索性咱们娘儿俩说个痛快。刚才人多不好说,这会儿清静,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听听。”母亲眼盯着,等我回答。我只好说:“我是想,房子盖好,攒一笔钱作为拜师的费用,拜了师再……”妈妈明白了,她笑了笑,顺手提起炉上的壶,往碗里续上半碗水。我接过水壶,又把它坐在炉子上。妈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水。
  “你是打算先立业,后成家。妈也不是糊涂人,听了,只有为你高兴。可是,你还差五天就二十五岁啦,不能再拖喽!结婚的钱足够用,结了婚不碍你攒钱拜师,也了了我一件心事,你说呢?”
  我没好意思说什么,站起来,将炉子上吱吱作响冒气的开水壶拿开,看了看火,不该添煤,只好又将壶坐上。我觉得嗓子干辣干辣的,便将壶盖拿开,弯下腰,张开嘴往里吸蒸汽。妈妈见我没有回答她的意思,有些不高兴了,轻轻地责备我:“你总是这么拧脾气。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反正话是提给你了!”
  我一边哈湿气,一边冲母亲做了个鬼脸,说:“我听您的,您看着办吧!”妈妈笑了,我也笑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嗓子发辣,吸点湿气,润润。”
  “桌上有的是苹果,你多吃几个,败火,嗓子就不辣了。”
  我拿出在上海买的水果刀,给母亲削苹果皮。
  “您看着,我能将苹果皮削成一整条下来,这也是在上海学的,上海人吃果子,都削皮。尤其吃地梨,咱们叫荸荠,他们先把皮削下来串成糖葫芦样,再把皮套在荸荠上,等荸荠吃完,皮成了一个个小圈圈。”苹果削完了,我将皮提起让母亲看看是长长的一条之后,将苹果给她递过去。母亲接过削得白白的苹果,笑得合不拢嘴。
  “也就是现在,你舍得削皮;再早,能舍得吗?”
  “是啊,以前哪有钱吃苹果。好容易吃一个,还舍得削皮?也不懂什么叫削皮!”我又开始为自己削。母亲咬了一口苹果,说:“这苹果削了皮倒是好吃!”她吃着、吃着,脸上没有了笑容。我马上意识到,准是想起大姐来了!大姐病成那个样子,我转遍大街,买来两个小苹果,竟让瞧香的巫婆骗吃了,真可恨:如果大姐还活着,过上如此舒心的日子,该多高兴啊!想着,我不由心头一酸,急忙控制住了。我得用别的话题岔岔,不然,母亲肯定又会伤心了。
  “妈,刚才我忘了给您讲上海‘大世界’了。那里一进门放了几块镜子,把我照得别提多寒碜啦!”我把哈哈镜、什锦京剧等等都讲给妈妈听,很快,妈妈就让我给逗笑了。
  “将来有机会,我也去逛逛大上海,逛逛‘大世界’,照照哈哈镜!”
  第二天清晨,我告别了母亲,赶至天津演出。由于火车上受了风寒,初五,我与陈少霖演《失、空、斩》时嗓音失润。散戏后赶紧吃药。初六,我与吴素秋演《别姬》,嗓音已大见好转,但不如已往。我自己很不满意,观众依旧极为热情。
  去年,一天饭后,我在三里屯使馆区散步,一位老同志过来问我:“您是不是姓袁?”
  “对!”
  “我是您的老观众,我看着象您嘛!”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事,没事。我年轻时,就在天津看过您的《霸王别姬》……”
  他当时在天津英租界一家洋行里学徒,正巧看了这场《别姬》。他说:记得那年正月初三去看戏,戏园门口右侧立了一个牌,上写:袁世海艺员所乘轮船误期,今晚上演的《霸王别姬》改为正月初六补演。我说:“太对了!”他说:“那时,您很年轻,观众多欢迎啊!您这位‘霸王’上场前和上场时的掌声真足。我这个洋行的小徒弟也没少给您鼓掌。您演得真带劲!”
  事隔多年,没想到,这位在东直门副食店工作的孙锡山同志,成了我这次演出的见证人。

四十五 结良缘 新婚之喜    母亲渴望着我能早日成家,经她老人家再三催促,我从天津返平后,即去东安市场(现东风市场)棚内,请卜算先生择选吉期,定为二月初七(阴历)。此时已值正月中旬,我忙碌着准备结婚。
  这件婚事是怎么订下的呢?
  我对自己的婚事,曾暗暗立下誓愿,在我事业没立住、生活没安定下来之前,暂不考虑。因此,出科后几年来,不断有人给我提亲,一些有名望的同行前辈也愿将女儿或亲戚给我提说,甚至情愿以房子做陪嫁。我不愿过早谈及此事,更不愿攀高枝,不愿依靠陪嫁,沾妻子的光度日。自己娶得起,便养得起;养不起时就先不娶。所以,我将所提的亲事都婉言辞谢了。近二年,我在舞台上下略见起色,颇引内行人们注目,又有几家提亲,也未能成。
  这时,高富远师兄给我提了一门亲。当年,我们同在重庆社,他对我很不错。我离开重庆社后,互相间感情依旧。我搭盛藻哥的文杏社,也推荐他加入。他很有感谢之意,对我的婚事很关心。在他了解到我对婚事的想法之后,大为赞助,说:“好样的,有志气!既然不愿攀高枝,我给你说一门好亲。女方是我多年的老街坊,姑娘的父亲在世时开小杂货铺,故去后,留下几间小楼房,一家四口住在楼上。楼下的小杂货铺关了张,出租给另一家开豆腐店。你嫌不嫌?”
  “家里的环境好坏没关系,只要本人好就行。”富远兄一听我的口气很有意,积极性更高了。
  “好!她的寡母靠这点房租,带着他们兄妹三人过日子。姑娘行二,下面有个妹妹,哥哥是咱们同行,先在‘志兴成’学过一度,这个科班报散,就跟于莲仙师哥学戏。(于莲仙,原为于连仙,富社学生,借‘连’字改为‘莲’,别名‘小荷花’。与同科的于连泉,别名小翠花,同工花旦行,为富社连字辈的两朵花。)他学旦角的条件还不错,叫任志秋。姑娘叫任遇仙。她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沉稳,老实,性情温和,一手的好针线活。年岁和你也相当,小你四岁,除了家里环境差些,其它的没挑。你若有意,先到我家相看相看,怎么样?”
  富远师哥的介绍,给我留下好印象。几天后,我来到大沟沿富远师兄的家中。
  他的家是二明一暗的三间南房。父母已过世。祖父高福禄老先生,是比钱金福略早一点的名武二花脸,早已去世,只有双目失明的祖母住在里间。我在堂屋和富远师兄闲谈。不大功夫,富远嫂陪着一个姑娘从外面走进来,我迅速地正了正本来就坐得很端正的身子,不好意思直视,只用眼睛微微一瞄,见这位姑娘面庞清秀,皮肤洁净、白皙,身材苗条,穿着一件合体的蓝色素花夹袍,显得十分文静,朴素,庄重。她见堂屋坐着陌生的男客,迈进门坎,低着头,径直拐进里间去了。
  对这“一面之缘”。我很满意。事隔几天,富远师哥给我送来了遇仙的八字。所谓八字就是写着她的生辰年月日时、属相以及父母的生辰属相等的庚帖,再连同我自己的八字庚帖,一齐交与东安市场卦棚里卜卦先生给我们合婚。过去,男女双方的婚姻,虽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合婚”也是一道关键步骤。这位卜卦先生将亲事合个上等婚,不成的婚事也许成了,若批个下等婚,一对美满的姻缘也有可能就被拆散。现在看来,卜卦先生真比月老的“权力”还要大些呢。我们的婚事合为“中等婚”。对此,我的态度是将信将疑。说一点不信,在当时的社会不可能;说特别信,却又不十分看重。中等婚就中等婚吧,我将我俩的八字交给富远师哥送到任家,女方还要再次合婚,这也是不可缺少的“手续”,以防女婿给女家带来不利。
  任家合婚也很中意,做大媒的富远夫妇同到我家贺喜。恰巧,我不在家中,而这件事情我还未及向母亲说明,母亲被富远夫妇的贺喜搞得莫名其妙。老人家问他们给道的什么喜,顿时将富远师兄也搞糊涂了,连忙说:“世海的亲事说定啦,岂不是正该给您道喜呀!”
  “嗐!哪儿说定啦!这几年提亲的不少,他都没点头。前些日子,说的是尚富霞先生家的亲戚,姑娘挺不错,没想到合个‘下等婚’,世海点头说不在乎,我有点不愿意。正拿不定主意,女家来人说八字写错啦,需要取回重写。我想这可好了,劝世海拿改好的八字再合合,也许不会是‘下等婚’了,世海呢,反又不愿意啦,他说,写‘八字’是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哪能写错来回改呢;唉,挺好的一门亲又搁下了。世海许是没跟你们说清,让你们白跑一趟!”富远夫妇听了母亲这一席话,全笑了,解释说:“老太太,您弄含了,这另是一档子。前几天,世海的八字都给送去啦,女家合过了婚,都很愿意。今儿个,我们一来给您贺喜,二来是给您送八字来啦!”他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递给母亲。母亲欢喜地说:“这孩子,整天忙叨叨的,没顾上对我说。定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当母亲听富远夫妇将前后经过讲述一遍之后,兴奋地说:“只要他看着好,就成啦!总算了却我一档子心事。”
  富远师哥走后,我回来了。母亲闻不拢嘴地笑着询问此事的细情,对我没有丝毫的埋怨之意。母亲真开明,也是由于母子之间多年来的充分信任,我得到了最大的自主权。后来我的儿女们的婚事也都受到这种影响,一不攀高亲,二是婚姻自主,父母只是帮着参考。
  我打开送来的红纸包,里面除有我们的八字庚帖之外,还有几根松树枝和一些大米。我不解其意,问母亲这是何意。
  “松树枝是长生草,你们能象松柏一样长青不老。米嘛,是人家姑娘从娘家带饭来了,日后你们有饭吃!”
  “那就是说将来会有好饭吃。她带来的是大米,不是玉米面,不会吃窝头啦!”
  母亲开心地笑了。
  “听老人说,大户人家聘姑娘,送八字要装在一个很讲究的红漆木盒里呢!”说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红纸包原样包好,收了起来。
  随后,我到观音寺一家首饰店,打了一对金戒指,请富远师兄给任家送去,这就叫放定,到此,婚事才算初步正式定下来。
  眼下婚期已定,双方过礼。过礼,即是男方往女方家中送迎娶衣物,女方给男方送来姑娘的嫁妆。所以,过礼也称过嫁妆。其中,男方所送物品中,必须有一只鹅,这只鹅养在女方家中,它宕叫声勤,长得壮,将象征着新姑爷能说会道,有出息。这是婚前的重要一步。过礼前,婚事有变,双方退还定礼即可。过礼后,一般都提不到退婚之说。
  我们过礼的形式很简单,但送鹅是必不可少的。任家花了一百元给遇仙买些首饰物品,随身衣服。他们怕我们挑眼,事前,特让富远师兄来探母亲口气,母亲回答得很爽快:“咱们是娶人,不是娶衣物,够用就成啦!我跟世海也这么说,衣服别多做,过了门,身形且变哪,她若是个好命的,使这个家平安、兴旺,她想穿什么,还不就做什么,那多好哇!”
  当时的社会,是很讲究这些形式的,母亲能有如此见解,算得上是开明之“土”了。任家老太太尽管家中不富裕,也并没向我要任何彩礼。
  那时,南城外金鱼地一带,专卖男女结婚用的各种嫁妆货,我去那里买了一个在镜子上画有龙凤的梳妆台和四只推拉门的箱柜。箱柜不需上下报挪,使用方便。而且,推拉门上的玻璃画着五彩牡丹,也为新房增色,配上我从上海带回的一架喷蓝漆的棕屉铁床,新房布置得大方、实用。我很满意。
  一九四○年,阴历二月初七,我在煤市街一家新开的饭馆凤鸣园举行结婚典礼。
  这一天,女方聘姑娘也是要摆席请客热闹一番的。因志秋尚在跟随连仙师兄学戏,所以一应事项均由连仙师兄酌情而定。他考虑志秋很快就要登台演出,需要置办戏衣等诸多费用,家里生活并不富裕,聘姑娘不应花费很多钱财,更不应借债。于是,在李铁拐斜街功德林素菜馆摆了几桌素席(免酒)。他这种求实态度,引得我岳母很不高兴。老太太认为遇仙出嫁是家中第一桩喜事,又找到满意、有前途的姑爷,应该排场一些,免被别人笑话。在素菜馆办喜事太寒酸,怕我不满意挑眼,又怕对不住女儿。其实,我是不在乎这些的。
  上午十时,我准时到功德林“请”新娘。实际上,只是给岳母磕头,让女方前来贺喜的宾朋看看新郎,新娘还需用轿子来迎娶。大媒也在此地恭候,我将大媒接到凤鸣园。
  凤鸣园饭庄新开不久,二层院落的油饰粉刷尚很洁亮,又经张灯结彩、“喜喜”字高悬地一番布置,很有些气派,我的至亲和“帮助工作”的师兄弟们都已到了,正在穿梭似地忙碌着。和尚四大爷笑眯眯端坐在院中帐桌前,他是出家之人,不便出入喜堂,主动承担起掌管出帐、入帐的“工作”。母亲喜上眉梢,笑容满面。梳得光溜溜的发譬上斜插的一朵鲜艳的红绒花,越发使她老人家显得精神振奋,喜气洋洋。她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随时纠正着她认为不妥之处,并且不断地和董二奶奶商量着应办的事情。董二奶奶是母亲特约的一位大忙人,贺喜客人中的女卷全靠着她老人家替母亲上下应酬啦!
  中饭后,吉时,发轿娶亲。讲究的人家要使“头水轿”,即第一次使用的花轿。这不过是轿房的生意经罢了。平时,轿子保护、收存得极好,用过几次的,看上去有如“头水”一般。除非真正有钱的大户,请人在家中自己绣制,才能称为真正“头水”。
  我租用的三项轿看着都很新,挺好,说得过去。其中,二顶绿轿分别给娶亲太太,送亲太太乘坐。这次娶亲太太是陈少霖大哥的夫人,送亲太太是富远师兄的夫人。按照北京的方言来讲,她们二位都是全口儿人,即老辈、爱人、儿女齐全的人。就这样,三顶花轿,全付执事,全堂乐队,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去至大沟沿迎娶新娘。
  此刻,我的主要“任务”是在凤鸣园内,招待诸亲贵友。贺喜的客人们纷至沓来,不仅有尚小云、马连良等前辈名家,还有众多的师兄弟、同辈的演员、基层演员以及搭过班社的大小管事,远远超过我所发请帖的人位。郝师娘、郝师嫂也来了,这是我前几天持帖子登门拜请的。因有小时拜访郝老师的情感,我演《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德元师哥的赞誉,郝老师看我演曹操的印象和少春拜师会上的幸会,虽无师徒之分,已有师徒之情,所以,才能过堂客(女客)。
  结婚典礼与举行拜师礼性质不同,前来的女眷多、小孩多,母亲应酬不暇。原来又很少见过这种场面,认识的人也很少,面对如涌泉般的客人,几乎不知所措。多亏了董二奶奶精明强干,久经这种场合,帮着给母亲介绍来宾,并上上下下代为周旋,使得凤鸣园内,虽是宾朋满座、笑语喧哗,却又有条不紊,不致对客人们失礼,董二奶奶真是位梨园界中办婚丧嫁娶不可缺少的人物。
  客人们为了祝贺我的新婚,或送几角、几元、十几元不等的喜钱,或送“喜幛子”(就是在几尺长的红布,红绸上别着“天作之合”、“新婚志喜”等贺词)。尚小云先生额外地又送给我一幅精致的画,以作纪念。
  回想在我离开重庆社时,尚先生一度对我是非常不满的,我们之间中断了往来。及至在少春拜师会上见面,尚先生主动地找我谈话,缓解了僵局。他提出要我去“荣春社”给学生们说《霸王别姬》之事,没隔多久,便派人来约我前去。当时,孙荣惠学虞姬,王福春学霸王,尚长春、杨荣环等旁听。我尽自己所知给他们详细地解说、示范。事后,尚先生高兴地留我在他家吃饭。席间,尚先生感慨地说:“哈,我没想到,咱们爷俩还能又坐在这儿一起吃饭!知道吗?你离开重庆社,我很不高兴:后来,听说你混得不错,台上挺见起色。我压下火细一想,你出去闯练闯练也好,比在我这儿戏路宽,得发展。我让你教《别姬》,是试看你忘旧不忘。好小子!不错,你实心实意,一遍遍说得挺细致,我很满意。你没有忘旧。好:说破无毒!来:吃!”尚先生兴冲冲地给我往碗里夹了很多菜。尚先生如此豪爽地说出心里话,又是如此地爱才,我极受感动。说破无毒,从此,我们恢复了情感,所以尚先生会送我这份厚礼——《送子图》。这是一幅很精致的工笔画,画面上是一株石榴树,和“喜喜”字,七个顽童在树上地下论摘石榴。此画用笔工细,色彩鲜明,人物意态生动。我非常喜爱,一直将它挂在我的卧室,直至一九六六年“破四旧”。被迫烧毁。
  就是因尚先生参加我的婚礼,看见扶轿杆送亲的舅兄任志秋,文质彬彬,留下了好感。待志秋出师搭言菊朋班社挂二牌旦角后,尚先生又特意去看他饰演《四进士》中的杨素贞,很满意。继而招志秋为婿,又成一段佳话。
  这些都是结婚仪式的序幕,高潮还是新娘到达之后。
  “花轿马上就到啦!”报信人一声高喊,凤鸣园内一阵忙碌。喜堂内摆好了马鞍子、火盆,近门铺好了红地毯。鞭炮手们点着香火,在凤鸣园门外等候……
  须臾,从外面传进高亢、嘹亮的唢呐声和八面大鼓“咚、咚、咚”的击鼓声,这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很快,齐鸣的鞭炮就与欢快、喜庆的吹打乐竞相争鸣,震荡了整个凤鸣园。客人们停下互相之间的问好。闲谈,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集中到门口。花矫直接抬入后院,严严实实地堵在喜堂门前(新娘上轿、下轿都不能见天日)。两位喜娘(送亲太太和迎亲太太)先行下轿,打起新娘的轿帘,挽新娘下轿,顺着红地毯往前走。
  “高——抬——贵——步!”喜娘们象唱歌似的拉着腔调大声提示新娘,抹着新娘迈过马鞍,那是象征我们今后的生活会平平安安。
  “高——抬——贵——步!”该迈炭火盆了。新娘被红缎绣花盖头遮盖着头部,又身穿象戏装一样的红缎裙,外罩长衫,迈过那烧得红通通的炭火盆,是很困难的。不过这个仪式必须不可少,它预兆我们今后的生活,会越过越红火。好!喜娘们帮助提裙、指路,她顺利地迈过火盆被搀进里屋改换装扮。脱去戏装似的裙袍,换上我从上海买来的粉纱栽绒旗袍,重施脂粉。这是因为新娘在轿中大都是要哭的。也难怪,马上就被抬到一个陌生的家庭,与一些陌生人生活一辈子,好、坏难以预料,自然会产生对父母的留恋,对未来生活茫然难测的伤心之感吧。
  吃子孙饽饽、长寿面,就更有意思了。我俩坐在喜房内吃预备好的半生半熟的花生、栗子、面条、饺子,象征着将来会早生贵子。
  “生不生啊?”窗外有人大声问。
  “生!”我按照事先安排回答了。这句话可是早生贵子的关键。
  老式结婚的繁琐仪式,侯宝林同志在那段《婚姻与迷信》中揭示得淋漓尽致。回忆起来,真如笑谈,但在当时人人如此;而且,那样认真,唯恐遗漏不周。
  该拜堂了,顿时鼓乐喧天。五色彩屑,飘香的花,红雨般洒落在我们的身上。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开始给每一位长辈磕头行礼。贺喜的客人沸腾起来。我的师兄弟们施展闹花堂的身手,想方设法搞一些恶作剧来捉弄我。一位向来爱开玩笑的同辈,用毛笔蘸满演出勾脸用的大白粉,欲往我脸上勾画。一刹那间,被我发觉,忙用手去挡,大白没抹到脸上,却画到衣服上,我身穿的那套蓝色毛葛长袍、黑毛葛马褂是上海黄金大戏院赠送的结婚礼服,可惜只穿此一次,就报废了。
  “成啦:别闹不够啦!给自己留点后路!”
  “时间不早,大家请入席吧!”
  多亏董二奶奶东拦、西阻,闹花堂的都是她的晚辈,只好听从,分批入席了。
  最后一拨酒席撤后,又是董二奶奶劝阻了那些想到我家中闹洞房的人们。
  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单独乘坐一辆马车返家。在喧闹气氛中度过一整天的我们,此刻,更感到马车里的安宁。我听着那节奏鲜明,轻快的马蹄声,心情渐渐地松弛下来。浮游在眼前的热闹场面,渐渐地消失了。我见她,低垂着头,坐在我身旁。我想,应该跟她说两句话。说什么好呢T刚刚松弛的心,似乎略略有些异样的紧张。
  “你累不累?”她,没有说话,轻轻地摇了一下仍然低垂着的头。下一句还说什么呢?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没想到,一贯爱说话的我,终未寻思出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我只好象她一样地沉默。这是幸福的沉默。
  我,小登科的新郎官,作揖,磕头,应酬客人,一举一动都按照事先编排的进行,好似在演招亲的“戏”。“戏”很累,比演《牛皋招亲》累,比连演三场最吃重的《连环套》还累。然而,喜悦的心情使我有着旺盛的精力,并未感到疲乏。我用手抻抻衣角,正正衣冠,准备将这场“戏”圆满地演下去。
  “啪!”清脆的鞭声,引得我掀开车壁上的窗帘,向外望去。多么柔和的夜晚,宁静的夜晚啊!看看她,仍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马车停了,我们被大家簇拥着走进家门,开始给至亲们磕头见礼。
  “你们二人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小两口,互相多谦让,和和气气,甜甜蜜蜜!”
  “你婆婆吃了多少年的苦,才熬到今天。你以后要多孝顺,来年让她抱上个胖孙孙!”
  大爷、大妈、四大爷、董二奶奶、妈妈都向我们说了美好的新婚寄语,祝愿我们今后幸福、美满。
  我们被送入洞房。
  她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我站在桌前,望着熠熠而燃的长寿灯,目不转睛。多精致的一盏油灯啊,一只展翅欲翔的仙鹤,托着圆圆的油盘,里面满满地盘绕着整齐的灯芯。它,虽是荧荧之火,却是朝气长存。
  我清楚地听到母亲送走了亲属们,渐渐外面一切都安静下来。
  “你累不累?”我考虑了半天,终于说出的,竟还是早已说过的那句话。她没有回答,轻轻地摇摇那低垂的头……
  啊!陪伴我们的,是那盏长寿灯。它,彻夜通明。

四十六 “鸡爪宴” 拜师有望   这个阶段,由于不断到各地演出,使我经常与火车打交道。说实在,我对乘火车无一丝好感。汽笛的长鸣,是那么刺耳。“隆、隆、隆、隆”的行车声又是那么枯燥乏味,有如催眠曲,使我感到疲劳、困倦。然而这次——我们婚后七天,随马连良先生赴青岛演出的旅途生活,却是兴味盎然。
  遇仙象刚出巢的小鸟那样,用新奇的目光去搜寻探索周围的事物。但她稳重、寡言,对我还有着生疏之感。这一点,恐不会被现在的新婚夫妇所理解。我指着窗外向后退却的无垠原野、疏落村庄,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所经之地的特点,介绍以往坐火车的经验。不觉夕阳西下,该吃晚饭了。我们拿出行前在西单“天福”号买的两只熏鸡和两瓶啤酒,准备就餐。可巧,邻铺盛兰的爱人,四嫂妊娠呕吐不止,我们只好转移阵地。日本式软卧车厢没有列车员休息室,那里搭着一个不高的木行李架,上面也没什么行李,就权做我们的餐桌。
  “哈哈!小两口躲在这儿吃好的来啦!连香味都不让我们闻着!”我们才将啤酒倒进杯子,马富禄师兄站在我们身后,开心地嚷起来。他性格爽快,又极风趣。我赶快回头拉他“入席”:“来,来来,一块喝几杯!”
  “啤酒无所谓,‘白’的才过瘾。我最爱吃鸡爪子,讨饶个鸡爪子吃吧!”他说着,用手使劲地往后捋了捋长长的、向后背梳的头发,又将衣袖高高卷起,摆出真要吃鸡爪子的架式。
  我递给他一杯啤酒,一只鸡爪,当然,是连带着鸡大腿的。
  “好!祝贺你们新婚之喜,蜜月过得甜甜美美,来!干了这杯!”碰杯后,我和遇仙各自喝了一口。这位大师兄可好,一扬脖,咕嘟咕嘟全喝光了。他把杯子放在手上掂了掂,说:“你们慢慢咂滋味吧,我可不喝啦,比不上‘白’的有喝头,啤酒亚赛喝凉水,让它支使得尽去撒——”说到这里,他嘎然停住,换了口气一说:“尽去跑茅房(厕所)。”
  富禄师兄说话从来是快人快语,不拘小节,而且善将舞台上小花面台词运用到平日的讲话之中。这会儿,他当着腼腆的遇仙,极力收敛着。
  “您尝尝天福号的熏鸡,真香!”我拿出主人的身分,热情地招待他。
  “得嘞!我可不客气啦!你们喝着,我啃着。”他咬下一口鸡肉,嚼着嚼着就笑了。
  “没想到哇,咱们在火车上,又唱起《时迁偷鸡》来啦!”
  “这出戏,您唱吗?”
  “学过,没唱过,在科班里我只唱过‘八大拿’的宗帽戏。”“八大拿”即指《河间府》、《淮安府》等八出捉拿人的剧目,如《河间府》捉拿猴七,〈淮安府〉拿蔡天化,《莫阝州庙》拿谢虎等。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看过高(庆奎)大爷、郝老师的。连环套》,就是您演的朱光祖。”
  “快别提啦!为演这场戏,我捅了个不大不小的漏子!”他一提醒,我想起曾流行一时的传闻,不知是否确切,就问他:“是不是让傅(小山)先生将您的宗帽收走啦?”傅老先生是与肖先生同辈的名武丑,他的嗓音不佳,极力主张文、武丑严格分工。因此,对应工文丑的富禄师兄演武丑应工的朱光祖,极其不满,他联合了武丑行等在后台,待马一下场,就将其头上戴的宗帽扣下。
  “可不是,我那时候年轻,一根弦。高大爷约我演朱光祖,我心想,咱科班出身,文武全行,朱光祖没什么,科班里又唱过,脑袋一热就应了,坏喽!招惹出一场是非,要不都说这行饭难吃,少拜一尊佛,就能将饭碗砸喽!亏得肖先生(肖长华)将王长林老先生请出来,在梨园公会大摆香堂。好,大伙在祖师爷像前,论资排辈地就位。那气势,吓人。别看王(长林)老先生,我们爷俩同台的时候,没少别过我。还骂过我是戏贼,扬言说:不会,找爷爷来学,想站在前台、后台偷哇:我今儿这样,明儿那样,你小子什么也逮不着!肖先生称呼王老先生为二叔,所以凡富连成的学生都排为他的孙子辈。正是由于辈分的关系,叶盛章师兄虽一直从王老先生学艺,也只能拜他儿子王福山先生为师。过去,论资排辈就是这么严格的。
  “这回,王老先生真给我坐劲,够爷爷的份。他那天穿着黑栽绒的马褂,紫袍子,脑后拖着梳得光溜溜的白小辫,手里揉着铁球,坐在首位,半眯着眼,听大伙说。唉,叽里哇啦说什么的都有,一句话,就是我这个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没前例。要演么,得打招呼。我真寒啦!怪我没事儿见什么才,自找麻烦,大伙说够了,请王老先生拍板定案。王老先生这才说话,他说:‘听我的?你们全有理,也全没理!要说富禄演武的,欠打招呼是对的;可是谁给定的,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我应工武丑,可也没少演文丑的戏,《问樵闹府》的樵夫、《奇冤报》的张别古、《珠帘寨》的老军,文五没把我拦住呀?老旦戏也演啦!《清风亭》(饰贺氏)、《探母》(饰佘太君)都唱了,龚云甫也没找我排命呀?要按你们的理,头一个先拿我王长林开刀吧!”一席话说得大伙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王老先生最后说:‘得啦!我做主吧!富禄跪下,给小山磕个头,叫他师傅。看在我的面上,小山,把这个徒弟收下吧!以后,宗帽戏归你教他啦!’傅先生闻言,赶快站起来向王老先生陪笑说:‘哎唷:不敢当,我还得跟您学哪!’王老先生说:‘成啦,就这么着,咱们爷们没的说!’王老先生算是丑行的鼻祖,文武全才,谁能不听?就这么,我拜了博先生,才得满天云雾散。”我听了也不胜佩服王老先生对此事处理得圆满果断。这段往事,足以说明旧社会京剧界的行帮制和封建、保守的陈规陋习。
  富禄师兄越说越有兴头,他感到有些热,索性解开领扣,使劲伸伸脖子,又接着说:“肖先生为我忙前忙后,临了,他还在‘两义轩’请客,替我圆场。肖先生不愧是这个——”他放下手中的鸡爪,用丑行惯用的表示称赞的手势,并排竖起拇指,向我示意:好。接着他说:“科班的事甭说啦,没少为我操心。你也受益非浅。单说出科后吧,我的‘份’没到,摊儿得先支起来。不然,谁瞧得起你呀:房子非得买,钱又不够,急得我转磨。你猜怎么着?肖先生知道了,非要借给我。数目大,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收哪。他说:‘怕什么!使我的钱还不放心?又不要你的利息!’这可不是说嘴的,换别人谁肯哪1哪个钱不是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掉八瓣挣来的呀!……”他有点激动,话越说越快,嘴里又啃着爪子上的小骨头,不留神,卡到嗓子处。他咳咳嗓子,没解决问题,“嗯”,他使劲一嗽,骨头咳上来了。他嗽的音又高、又脆、又亮。我离他很近,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难怪有人说他与金少山先生都有一副特殊的好嗓子呢,所以出科就“红”了。当年,我看他演《打棍出箱》的解差,在幕内喊一声:“啊哈”,在前台听来也是脆亮惊人,观众为他鼓碰头好,并不弱于饰演樵夫的王长林老前辈。他本人聪明好学,不死守这一铁饭碗,而是充分利用嗓子的长处,唱好丑行以外,唱起老旦来更是响堂。演《清风亭》的贺氏,受到众口称赞。
  遇仙见他卡了骨头,忙给他斟上啤酒,让他喝几口压压。他大口将酒喝干。我问:“您的嗓子真好,倒仓的时候呢?”
  “倒仓?人家倒仓用几年,我倒仓,就用一个晚上。信不信?在科里,一天晚饭后,肖先生给我们排戏,我觉得嗓子发哑,忽然就一声不出了。肖先生让我睡觉休息。你猜怎么着?怪了!第二天一睁眼,在被窝里赶紧试试,好,嗓子一点不哑啦!打从这儿起,就没再闹毛病!”他这样的嗓子,这种倒仓法,真让我羡慕。
  “您再喝点吧!”遇仙拿起酒瓶又要给他倒酒,他阻止了。
  “谢谢,谢谢,别倒了。名义上我说不喝,其实这酒都让我灌了。你们喝吧!我再叨扰那只鸡爪子吧。”他自己动手,又撕下一只爪子。
  我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谈,慢慢地就归入正题。
  “说真格的,前几年,你来扶风社演一场《失、空、斩》,我看了你的马谡,就跟你说过,你学郝爷,学得不错。前年,你又来演了几场,我去上海与章遏云合了一期,没看着,回来就听温如(马连良先生的号)夸你是活脱的象郝爷。嘿,提起郝爷,我们哥们处得不错。他人品正,待人实在,说话痛快。性情是刚直不阿,有人存心挤兑他,坑他,他就不吃这套。喂,听说过华乐园经理掉他的戏牌子的事吗?”
  “有过耳闻,我还小,不太清楚。”
  “当年,杨(小楼)、郝台演《连环套》,是一出珠联璧合的好戏,逢贴必满。管事人打坏算盘,总告诉郝爷,客票多,只卖七、八成座,不给郝爷开全份钱。郝爷忍无可忍,提出,约我唱《连环套》就得加价,每票多加两毛份钱。开戏之前,先派人去看票图,按票图给钱。不先给钱,郝爷不去剧场。华乐园经理吴明泉吴三爷,说没这种规矩,事情就僵持了,快开戏了,人,汪洋汪洋地往里进。窦尔墩还没来扮戏哪!吴二爷又急又气,跑到戏园门口,将郝爷饰演窦尔墩的戏牌子摘下,摔在地上用脚踩。”
  “后来呢?”我问。
  “后来,哼:乖乖地将钱如数付清,郝爷才来扮戏。打从这儿起,那些人再也不敢抽他的份钱了。吴二爷明了真相后又给郝爷赔礼道歉,这场风波才算平息,有的人说郝爷‘方’的有余,‘圆’的不够,我就不爱听。咱们还少受人欺啦?混到今天这份上甭说啦!你也如是。当初,刚搭班时,谁没吃过承班人的苦头?不‘方’着点,就让人捏‘扁’了。台下,我佩服郝爷。台上,我更佩服!他演的曹操,气魄大,武气足,文气也足。不错,曹操是率领大军攻打江南,可他终归是丞相,是文官挂帅,不是武将挂帅。要不然,曹操为什么在台上带相纱,穿蟒,而不是扎靠?”这些话,我听了很有所动。我始终在探寻郝老师所表演的曹操,但对郝老师与别的前辈在表演曹操上的很多不同之处,我是处于感觉和模仿的阶段,尚未上升到理性认识上来。富禄师兄一语道破关键之所在,使我在以后的表演中逐渐摸索着抓住这条准绳,去选用形体动作,体现曹操文中带武,武中有文,文官武职的气质。解放后,我又逐步了解到曹操不但是军事家,还是政治家、诗人,也证实了郝老师对曹操这个人物的理解、表演是比较合适的。
  富禄师兄见我听得认真,兴趣更大了。
  “当初,郝爷跟温如合作时,创了多少出生净的对儿戏呀!《论英雄》、《审潘洪》、《广太庄》、《除三害》,就是开锣戏《渭水河》(周文王访姜子牙的故事)也全是‘高’的:演起来一个角色一个样儿,在观众中人缘多好哇!就拿《四进土》顾读来说吧,你说顾读有什么?活儿不重,事儿不多。经他一演,这个角色就变了样。台上的门子一说:‘启禀大人!’他在幕里搭一句‘何事?’嘿!观众竟报以满堂掌声,怪不怪?不怪!他把观众给‘拿’住了。后来,顾读换别人演,都没这种声势。不服行吗了咳,说真格的,你这么学郝,怎么不拜他呢?”
  “我早有此愿望,就是还在等时机。”我略一沉吟,说道。
  “时机,等什么时机?按你现在的情况,还等什么呢?他现在息影舞台,正好收几个徒弟,将能耐往下传传。他又是个爽快人,保险会一口应承。”
  “我的经济力量不够。您说拜名师不送礼,不请几十桌客能成吗?”
  “当然,拜名师不花个干儿八百的哪行啊!”富禄连连地点着头。遇仙听我们这样讲,很不理解,插言问:“拜老师要花那么多钱哪?我哥哥怎么没有哇?”
  “不是一码事儿,世海是拜名师求深造,你三哥拜于连仙是学本事,吃饭,那叫‘写字’,就是你哥哥写给师傅了。如果写三年,三年中你哥所挣的钱和师傅分帐。”
  “还有这些说法,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恍然大悟。
  “你知道得太少了。”我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那么,你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啦?”
  “我……我……”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哈哈:成!姑奶奶这句话问得挺有劲!”因遇仙称富远师兄为三叔,所以富禄也为叔辈,故他称她姑奶奶。我们一齐笑了,火车上的“鸡爪宴会”欢快、活跃。
  我心里不住地暗自盘算:此次加入扶风社演出,我的包银又长了,按现有的收入支出,再有半年,钱会存得足够用了,于是就说:“您看,到时候,我请谁出面向郝老师提呢?”
  “我!”他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我们哥们,台上、台下,混了那么多年。这点面子,他不会不给。你放心吧,回北平我就给你出面向他提,没跑!”
  “那就麻烦您啦!”
  “没的说,别的不看,还得看着是一个师傅呢!”这是指在富连成科班,同是叶春善师傅的徒弟。他吐出嘴里的鸡骨,将嗓子压低,又找补一句。
  “我这个人爱管闲事,可也不瞎管闲事,得看出点道道来,才管哪!”
  “那么,这件事您就多费心吧!咱们一言为定,我就再不另请别人啦!”我有意识地又叮问一句。
  “放心!我包啦!”过一会儿,他望着手中最后的一点鸡骨,不禁笑着说:“嘿!真有你的,几个鸡爪子,就把我给打发啦!话又说回来啦,我也不白吃你的鸡爪子,就是一样,我和郝爷是多少年的哥们相称,这事办成喽,咱哥们也就变成‘爷们’啦!”在我们梨园界,辈分关系很乱。师徒关系、师兄弟关系交织在一起,况娶妻聘女大都是在本行中结亲,又交错着一层亲戚关系。往往没有准确的固定的辈分。我拜了郝老师之后,马连良先生及富禄等人与我虽是一师之徒,但与郝老师兄弟相称,又长我十五岁——十七岁之多,所以后来我均改称其为叔。
  我们的“小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散席。拜师的事情有了准着落,心里很觉踏实。这一晚,虽是置身于行车摇晃之中,却睡得格外香甜。
青山京剧
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