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3

分享到:
三十八 访卧龙 各施所长    年底,文杏社应天津大戏院之约,赴津与吴素秋合演一期。当时吴素秋年龄不到二十岁,但在天津很有观众。她与盛藻二人平起平坐,同挂头牌,有时合演《王宝钏》、《拾王镯》、《法门寺》之类的戏;有时分开,吴素秋演《玉堂春》、《人面桃花》、《刘兰芝》等戏,盛藻哥就和我及应戏院之约而来的盛戎、武生茹富兰、小花脸孙盛武等师兄弟合作演出《群英会》等戏。需要介绍的是饰演周瑜的茹富兰师兄,从扮相、嗓音条件讲,均属上乘。初在科里,也学小生,盛兰改小生后,也从他而学。他表演《群英会》中周瑜佯醉舞剑的一段,文中见武,一派儒将风度,很有独到之处。盛兰演此戏,基本上仿效他。可惜,茹先生为了继承家传(他的祖父是武生茹莱卿、父亲是武生茹锡九),总是以武生为主,兼演小生、武小生。然而,他的小生、武小生戏较武生戏更有风采,更高一筹。
  这次演出中最引人入胜的是《三顾茅庐、博望坡》。剧中盛藻哥饰前刘备、后诸葛亮,我饰张飞,茹富兰师兄饰赵云。关羽原应由一位文武老生饰演。在科时,常是马盛勋(名坤旦琴雪芳之弟)饰演。当下,缺少合适的人选,正好盛戎空闲,就将此角色接下来,由徐盛昌师兄给了他单头(单词),将部位大致一说,演出前草草一对,就台上见了。盛戎在科里从没演过红脸的关公戏。基础全在看得多,听得多。那次挨打,不就为了看后学唱周信芳先生《困土山》中的关公吗?平时,科里又经常演《三顾茅庐》,他再稍稍留点心,需要用的时候,不仅是“撒马过来”,而且完全具备关公威严庄重的神态。还颇有麒派的风度。解放后,他排演《将相和》,廉颇开打中戳刀亮相的姿势,就是借用了关公的亮相。
  《三顾茅庐》完全是按肖先生所教的原样演。出科几年来,大家不断地在舞台上实践,每人的表演水平都有提高,重演起这出戏来,更见一新。其中“二顾”一场尤为精彩。
  “二顾”中,刘备在幕内唱西皮导板:“雪花飘飘飞满天”。在前边开路的张飞、关羽,“趟马”而上,扬鞭纵马,刘备紧紧跟行。三兄弟为了求访诸葛亮,不顾大雪纷纷,二次奔往卧龙岗。天寒路远,求贤心切,加马飞奔。三人在场上“编辫子”(即跑囗字形,往来穿梭)。人累马乏了,只好暂时缓辔而行。三人一起亮相后,刘备唱:“山道崎岖行路难”。这句西皮原板,行腔跌宕,盛藻哥演唱得驾轻就熟,逸兴遗飞。关羽接唱第三句“闻得醇酒香扑面”,盛戎的演唱,甘甜优美,韵味醇浓。张飞唱最后一句:“且上酒楼避避寒”。我这句唱,既无腔,又不拔高,是普通的封腿唱。我只好抓住“寒”字的寓意,以“情”去动人。于是,张嘴吸气而唱。我们三人各施所长,各具一格,果然,个个“箭不虚发”,观众热烈鼓掌。
  刘备二顾茅庐未逢诸葛亮,留下书信,三人怏怏出门。刘备不忍上马归去,在演唱“离别仙庄把马上”一句时,将“把”字延长,余音欲断不断,同时边拉马前行,边回首顾盼。仿佛,只要肯再略等片刻,诸葛亮定会归来似的。关张二人二次催促:“大哥,上马回去吧!”刘备这才无可奈何地接唱“马上”二字,转身认蹬上马。这段表演细腻地揭示了刘备求贤若渴的心理,给人印象极深。舞台上,这样的处理手法是少见的,完全是肖先生的独创。
  由于演出效果好,上座率高,我们决定在天津过年,继续演下去。
  大年初三,我和盛戎、徐盛昌、李盛前等人凑在一起打麻将牌。此时我们早已沾染了打牌的坏习气。头一圈,我就赢了个“一条龙”加“门前清”。心中暗暗得意,想争取连胡三把。正专注地考虑着打出哪一张牌好,忽听有人操着湖北腔说:“谁赢啦?”用不着瞅,这是天津大戏院的副经理李华亭进来啦。我没顾得抬眼皮看他。
  “老三的运气好,他‘开市大吉’。两、三天不见,你又上哪儿去啦?”盛戎问他。
  “我去北京呆了两天,又给他送财来啦!”他边回答盛戎的问话,边指着我。我手中的牌很好,哪张牌都舍不得往外打,可是,无论如何也得舍出一张。我一心琢磨着怎样出牌,顾不上理他们。
  “咳,老三,你钻到牌里去啦?抬眼看,经理给你送财来嘞!”
  我终于打出一张牌,腾出空对李华亭说:“有事快说,别开搅。这把‘胡’不了,你赔我!”
  “马(连良)先生要请你回北平,跟他演几场戏,这里的包银不动,那里又给一份,算不算送财呀?”
  “什么时候?”马先生约我,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停下手中牌,问道。
  “明天走,后天演。”
  “明天?好,我听你的安排。”
  李华亭既是中国大戏院的副经理,又兼扶风社(马连良剧团)的管事,他一手托两家,有权调动演员。
  “叶盛兰、刘连荣、马富禄三位都去上海黄金大戏院与章遏云合演一期。马老板那里缺人,约了姜六爷(妙香)、肖先生(长华),还缺花脸,知你在我们这里,跟我商量请你帮演三场:《甘露寺》、《法门寺》、《开山府》。我同意了。你明天回北平,演完再赶回来。”
  “明天,我跟富兰师兄的《战濮阳》怎办呢?改戏?还是……”
  “请盛戎帮帮忙吧,师兄弟没得说喽!”
  “好!明天你自管回北平,这里我接着,祝你‘三场文章夺锦绣’(这是《乌盆计》中包公的唱词),早点回来。”盛戎对我郑重其事地说完后,扭脸问李华亭:
  “我们哥俩没的说,《战濮阳》我揭榜。可你跟我怎么说?”
  “您帮忙,我请客!”
  “别当天桥的把式,马上敲定,去哪?”
  “鸿宾楼!”
  “好,我们陪着!”我们几个一起嚷起来。
  “你们敲我竹杠啊?”
  “好极了,我就爱吃鸿宾楼的‘砂锅撒蛋’和‘玉米全烩’。打完牌就走!”那时的鸿宾楼在天津,离中国大戏院不远,后来,才搬到北京的李铁拐斜街,现又迁至长安街。
  三言两语,事情定了下来。不过,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地开小差,惦记回平的演出。牌,一把也没“胡”。散了牌,我们五人一同到鸿宾楼,风卷残云地饱餐了一顿。

三十九 新春乐 三战三捷    第二天清晨,我乘火车返平。全家人对我的突然到来既高兴,又诧异。当我讲清原委,母亲更高兴啦!她说。“咱们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你的事由也-年比一年更活泛了。”
  饭后,稍事休息,我就动身去棉花七条,给肖先生拜年。出科后,每逢春节,我都要去叶春善师父家和肖先生家以及几位师兄家拜年的。
  肖先生家中,也是红烛高照,供奉着祖师爷和三代宗亲,一片过年的喜气。我给肖先生、肖师娘恭恭敬敬地磕过三个头后,肖师娘给我端来一碗白糖水,里面还有两个红枣儿。她说:“喝吧!甜甜蜜蜜,事事如意。”我端起来喝了一口,真是甜如蜜呀!
  肖先生听了我介绍盛藻哥、盛戎我们师兄弟在天津演出受到欢迎的盛况后,兴奋地说:“好哇!眼看着你们都起来啦!晚上的戏,也要沉住气。去你师哥(指马连良先生)那儿了没有哇?”
  “没有。”
  “应该去一下,他对你很有好感,你去拜拜年,有需要对词儿的地方,顺便可以问问他,免得台上撞!”
  “我就去!”时间挺紧,我不便久坐,起身告辞。
  “喝完糖水再走!都喝了!甜甜蜜蜜,吉祥如意。我再给你添两句:多长心胸,好好唱戏!”
  “嗯!一定照您说的做!”
  辞别肖先生,赶紧回家吃过晚饭,将近六点钟,我赶到兴隆街瞿家口马先生家中。
  马先生正与琴师杨宝忠说唱腔。前边我提过,杨宝忠大哥是余叔岩先生的徒弟,怎么又当起了琴师呢?因他感到自己个子高,与女演员不好配戏。杨小楼与郝老师合作时,他在其班社只是三排老生,前途不是很大。偏巧自己喜爱胡琴,就在操琴上下了一番功夫。马先生与琴师赵桂元分手后,杨宝忠就与马先生合作。他原就熟悉老生唱腔,况又对余派很有研究。与马先生合作,不仅“小垫头”托得严,而且大过门又花又俏。一段唱腔,胡琴过门先得“好”,造成良好的气氛。所以,杨宝忠操琴,一下便立住了,以后,逐渐发展成一代名琴师。”
  “早晨,接到李华亭的电话,知你回来了。你们在天津的营业很不错呀!”
  “过得去。”
  “那年唱堂会,你连椅子还蹬不着呢,几年的功夫就长大了。”马先生很是感慨,接着又对杨宝忠说:“那场《黄金台》,他临时替演,真不含糊,我挺喜欢他。我这班里又缺花脸,有心约他,一问他什么时候出科,好!还有三年多,那可等不了。所以,约了(刘)连荣。”
  “那年您演《失街亭》,我见他的马谡,都是郝爷的路子。”杨宝忠插言。
  “以后,有机会你也到我这儿来吧。”马先生对我说。
  “好!”
  “我跟你排几出当年跟郝老板演的戏!”
  “好极了,您多给我说说。说真的,明晚上,我和肖先生第一次同台,真有些担心。”
  “你别担心,放开了,大胆演,全是自己人。咱们都是他的弟子,我们大家兜着你!”
  杨宝忠说:“这台戏的演员就数他年轻了吧?”
  “不,还有君秋呢。”马先生对君秋很是器重。
  “君秋演宋巧姣,年轻些好。他演刘瑾,肖先生演贾桂,是不好演。”宝忠大哥颇体谅我的难处。
  “他有股子冲劲,那年,演《失空斩》,就能放得开,没错!”马先生倒也十分信任我。
  时间不早,该去戏院了。马先生的夫人陈慧琏双手托来一个玻璃匣子。她取下玻璃罩,从那镶红缎子的硬木托上,拿起一个二尺多长、晶莹洁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交给马先生。正在这时,新新、华乐两戏院的经理、又兼扶风社的管事——万子和,喜气洋洋地来了。
  “马老板,我接您上园子。咱们该走啦!”
  “好!我全准备齐了,你拿得真严哪!”马先生说着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东西”,抱着它,一同出门坐上汽车。
  我坐在和司机并排的座位上。他们三位坐在后面。万子和兴高采烈地说:“马老板,票卖得真快,见报就(客)满了!”马先生微笑地点点头,我从车前挂的小镜子里,看得很清楚。停了一会儿,马先生说:“嗨,宝忠,‘杀’字后边的过门和‘休’字的停顿,是不是再脆亮点?再来来。”他们又开始了对《甘露寺》唱腔的推敲。红遍大江南北的一代名须生,上演自己已往演过多次的代表剧目,难道还用这么仔细地与琴师说腔吗?我想,正因为他对待艺术如此精益求精,这出戏,才成为他的代表作,他也才成为马连良啊!
  汽车驶到长安街了。马先生停止对腔,问万子和。“一会儿世海跳财神,扔元宝,谁接呀?”
  “自然是您接喽!”
  “不行,我跳完‘加官’,要赶《大赐福》的天官哪!”
  “马老板赶不及,您接吧!您姓万,万事亨通,又添一层吉利呀!”宝忠大哥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到了后台,我悄悄地问肖先生:“马先生手里抱的是什么,”肖先生笑了笑说:“傻孩子,那叫玉如意。他(指马先生)正月里演第一场戏,抱着如意出门,这一年里他会事事如意的。”原来如此。
  过去,正月里演第一场戏的趣事,可多啦!观众也好,演员也好,都想图吉利,希望在新的一年里,顺利,如意,发财。所以,演出的剧目也要挑选喜庆、吉祥的。开锣第一出大都是《大赐福》,就是福、禄、寿三星和魁星、财神、喜神(麻姑)唱些吉祥的曲子,向观众祝福。这次,马先生饰天官(福星),肖先生饰寿星、姜(妙香)六爷饰禄星、张君秋饰喜星,我饰财神。
  在《大赐福》的前边,先跳“加官”、财神。听肖先生讲,这“加官”乃是唐朝魏征丞相,也有传说是五代冯道。
  大幕徐徐拉开。马先生戴着加官假脸,着红蟒,黑相貂,左手拿着四卷条幅(也称金榜),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较轻快、喜悦的“小锣抽头”鼓点,倒着醉步,缓缓上场。至台中,他将一卷条幅打开,上写“天官赐福”。这时,一位身穿大褂,头戴帽头的检场人上台来接过条幅,在台中心高举。加官用牙笏引观众来看条幅上的字,然后,又一一打开另外几卷条幅,都写着“加官进禄”等等吉祥话,也同样交给检场人。
  加官下场后。锣鼓点陵地改换为欢乐气氛更浓的“大锣抽头”,场内气氛也随之更活跃了,台上、台下、演员、观众、检场的、剧场看座的,所有人员都在演员的带动下,在“大锣抽头”中,有规律地、一声声不停地叫喊着。“嘿!”“嘿!”……这是欢迎财神爷送财来啦!大家都盼着“得财进宝”,情绪高涨。我扮演的财神,勾金脸。一般跳财神都是带脸子,我因还要演《大赐福》的财神,故合二而一了。头戴着“二郎叉子”盔头,身穿绿蟒,衬高胸部、臀部。右手托着红盘,上放系着红绸子的一大锭金元宝和四卷写着“开市大吉”、“得财进宝”、“恭喜发财”等吉祥祝词的条幅。在大家的欢叫声中,我喜悦、幽默地走上场来。将条幅逐一打开给观众看清,交给检场人之后,我双手托着盘子,示意要将元宝往左边观众席里扔。这一下,左边的观众们立时激动起来,“嘿”、“嘿”的叫喊声更高了,甚至许多观众站起来,做出准备去抢接的姿态。可惜这锭元宝不能向他们扔去。我转身又向右边的观众去表示,使他们刚刚产生的嫉妒心理平服了……最后,新新大戏院的经理万子和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站到下场门的台帘外边,微笑着向观众示意,向财神招手,我终于将元宝扔给他。观众大声哄笑,全场沸腾。万子和接过元宝,赶快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封套(内装二十元),递给“财神”。“财神”便洋洋得意地“驾云而去”了。
  《大赐福》的后面,加演一出武戏(这武戏不能杀人,以图吉利),是《白水滩》。接着,《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芦花荡》。马先生饰乔玄,肖先生饰乔福,张君秋饰孙尚香,我饰前孙权,后张飞,李洪福(李洪春之弟)饰刘备,刘俊峰饰吴国太,马春樵饰赵云。这位马春樵先生,会的戏非常多,是个文、武、昆、乱不挡的“戏包袱”。他能演《四杰村》的余千,是武生应功;能演《嘉兴府》的鲍赐安,是武二花应功;能演《古城会》的关羽,是红生;也能演《四进土》的杨春和。春秋笔。的陶二谦等老生角色;还能演《夜奔》的林冲。扶风社中缺花脸,他演花脸;缺老生,他演老生。嗓音也随之变化。他为人和气,大小活全不计较。称得起扶风社中层演员的支柱。他的遭遇却很不幸。他的儿子马君武长大成人后,工武生,有很好的武功基础,也参加了扶风社。一次,他们随扶风社到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第一天打泡,有马君武主演的《螺狮峪》。他在剧中舞双锤,一只锤扔上去,能恰好直立在另一只锤面上。这一绝招,平日他百发百中,稳拿。这一次偶有闪失,锤没接住,掉在台上了,观众一阵哄笑。偏巧,黄金大戏院的老板坐在台下看戏,很不满意,起身离开座位。刚走进休息室,又听观众一片哄笑掌声,这位老板以为锤又掉了,很生气,也没有去问清情由就告知扶风社:“给他包银,不要他演啦!”其实,第二次笑声是马君武扔锤成功,观众给予的鼓励。马春樵先生一怒之下,带了儿子和一家人去跑小码头唱戏谋生。一次不幸乘船触礁,只有马春樵一人获救,腿还落下残疾,再不能重返舞台,马(连良)先生将其养在家里。六○年我推荐他到辽宁省戏曲学校任教。后来听袁菁讲(彼时她正在辽宁戏校学戏),他到校不久就患病住院,学校请人侍候,宣到病故。令天,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位马春樵先生呢?是的,他是一位无声无息的人物。为什么要介绍他呢?我想,一盆值得观赏的花卉,被人们瞩目的往往是那绚丽芬芳的花朵和把花朵映衬得更加妩媚的绿叶,然而那任劳任怨地给娇花、嫩叶输送着水分、养料,支撑着花叶使其亭亭玉立的花茎,不是也应受到赞扬吗?可惜它被花叶遮盖着,从没被引起注意。马春樵先生多才多艺,不计较角色大小,活儿轻重,剧团里缺什么,他演什么,默默地发挥着最大能量,这正是花茎所具有的美德。然而,在过去的社会里,他受到欺侮,受到凌辱。今天回忆起来,他的悲惨遭遇值得我们同情,他的美德值得我们怀念,而他这种花茎的精神,更值得我们颂扬和提倡。
  《甘露寺》演出的盛况空前。此时马先生才三十余岁,正值中年,气足力壮。他演唱“劝千岁”一段流水板,唱词长达几十句,一气呵成。唱腔根据词意情感,不断变换节奏,听来潇洒、酣畅。动作、神情与唱腔、词意配合谐调,堪称声情并茂,引人入胜,是名不虚传的一曲绝唱。我扮演孙权坐在乔玄对面,比以往在台下观众座位上听得更清晰,更准确,情不由己地被马先生的精彩演唱所陶醉,也随着观众的掌声暗暗在心中称赞叫好,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职责。我想起在科班时,听肖先生与郭春山先生聊天谈到,有人贬马先生这段唱是“数来宝”,郭先生忿忿不平地说:“数来宝也是艺术,能用到京剧里,同样不简单呢!”说得对:观众多欢迎阿,马先生接念的一段台词——“启奏国太……”完全被掌声的浪潮所淹没了。但当我隐约听到马先生念“得配君子也”这一句时,猛地意识到我是在演戏,不是在听戏,赶紧接念我的台词。亏得我反应快,否则,就要出差错啦!
  马先生是以“流水板”取胜的首创者,这段“劝千岁”是马先生代表唱段之一,谁演《甘露寺》这段唱,都要按马先生的唱腔演唱。曾有位名演员试将这段“流水”改为“二六”,刚一起唱,观众就哗然,不承认。足见,这段唱腔经住了时间的考验,已成为深入人心、脍炙人口的优秀唱段。
  后两天的演出,对我来讲,可以说是一次小测验。
  马先生对舞台演出,有两个突出的要求:一是“净”,二是“严”。所谓“净”,是他的化装干净,服装干净,水袖、护领、靴底保持三白。为此,他的化装室收拾得非常清洁;摆上一面大镜子,以便于检查自己的装束;地上铺设一领新席,以免拖地的戏衣被沾脏。他也极力要求一些龙套角色保持舞台上的“净”。那时,基层演员生活较苦,他补贴每人四角,请他们剃净胡须,理好发,再来化装。所谓“严”,是要求整个演出认真严肃,并且要胡琴托得严,乐队打得严,其他配角“傍”(配合)得严。
  《法门寺》一剧的演出,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大审”一场,按照常规,我扮演的刘瑾,每审过一人后,都要回首问眉阝邬县赵廉:“县太爷,该带谁了?”赵廉回答该带谁,刘瑾再向衙役重复一遍带某某上堂。这样多次重复,拖沓、繁琐、乏味。马先生就不愿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台词上花费唇舌。可是,类似这种比较大众化的剧目,台下并不对戏。马先生的演法,我并不了解,就在刘瑾审过刘彪之后,刚要问其再带谁上堂,饰演赵廉的马先生,自己就向差役念出:“带刘公道!”我心里一怔,马上刹住将要念出的台词。他为什么要抢过这句词呢?刘公道上场的时间很短,不容我多想,但我已清楚地认识到马先生要“马前”,就主动免去再次询问眉阝邬知县的台词。马先生对我在舞台上能敏感地领会他的意图、随机应变,没发生“撞窗户”(双方同时念词)的现象,感到非常满意。
  《开山府》即《打严嵩》这出戏,就更不好演了。剧中只有四个角色。马先生饰邹应龙,姜妙香先生饰常宝重,肖先生饰严侠。这三位都是南北驰名的前辈,艺术威望极高,肖先生又是我的老师。我这个小青年饰演老奸巨猾的严嵩,地位都在他们之上,戏名就是《打严嵩》,说明严嵩是剧中主要角色。孙权、张飞、刘瑾几个角色,戏保人,容易讨俏,好演。而严嵩这个人物,从身分、地位、剧情来看,需要人保戏。唱、做、念都必须有体现此角色的特殊手段才行。我很清楚,这场演出是对我的一场严峻考验。有如将我只身放在天平的一边,那三位前辈在天平的另一边。如果我的演出水平一般,天平就会将我高高翘起,再想登上它就比较难了。我必须使天平保持接近平衡的状态,才能再开拓出一条崭新的道路。所以,在我扮戏时,肖先生特意叮咛:“今儿个更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起尊’(慌)!”肖先生对学生是多么关心哪!
  我的演出达到了预期效果!还是那句老话:“功不负人”。多年来,我日积月累,留心仿效郝老师,关键时候,这些经验就会发挥威力。而更主要的因素还是这出《打严嵩》在当年马先生与郝老师合作时已打下了良好的观众基础。郝老师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奸相严嵩的形象,深受观众的欢迎。他们二位分手多年,观众强烈渴望再看到这出戏。故只要我学郝老师,稍有其意,观众就热情鼓励。我的嗓音也真给劲,出奇地痛快,响亮。肖先生在场上将戏为我铺垫得平平整整。他扮演严侠,是严府的家奴,在请严嵩出来时念“有请太师爷”一句,音挑得高高的,使观众全神贯注地注意看我上场。我“铆”足劲,在幕内一声“嗯哼!”,观众迎声给我鼓起掌来,犹如当初在科里演这出戏一样的热烈,这个闻声见好的阵势,确实是对演员的极大鼓励。
  三场演出都顺利结束了。我感到心中无比轻快。从后台众人对我的态度便能看出大家对我的演出是极为满意的。我竭力控制着兴奋的心情,慢悠悠地坐到镜前。当我往绒布上倒些油,开始擦脸时,禁不住哼唱起窦尔墩的几句词:“御马到手精神爽……洋洋得意我回转山岗……”
  肖先生卸装省事,但没有提前走,特地来告诉我,他想看看君秋的《三娘教子》,然后同我一起走。这天晚上马先生演的是双出:压轴子《开山府》,大轴子《三娘教子》。我卸完装,看见肖先生坐在后台的椅子上,仔细地听着。“你道他年纪小……”从场上清晰地传来君秋那悠扬悦耳的演唱。这句是层层向上拔高的大腔,他唱得那么宛转自如。我走过去站在台帘旁侧耳细听,君秋丝毫没有吃力之感。我回到肖先生身边。
  “这么又宽又脆亮的嗓子,少有。连良唱这段二黄的调门足有六字半调,君秋和他唱一个调门,还能这么绰绰有余,韵味又浓,真不含糊!是块好材料。后起之秀哇!”肖先生不住地向我夸他。后来,君秋挑班唱《女起解》,肖先生大力支持,为他饰演崇公道。
  的确,君秋饰演的三娘,和当年在重庆社《九曲黄河阵》中饰演的三妹云霄相比,真是突飞猛进了。从观众多次的热烈掌声可以断定,君秋的才华已脱颖而出。

四十 受教诲 语重心长    将要散戏了,我帮着肖先生穿好大皮袄,搀扶着他一同来到戏院门口。恰好,长安街马路上来了一辆洋车,我向他大声招呼:“喂!到棉花七条,去吗?”肖先生连连向我摇手,制止我喊叫,说:“不,不不,我愿意走回去!”
  “您累了一个晚上,路程又不近,走到家太……”
  “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
  “那么,我陪着您走吧。”我了解肖先生的性格,他生活简朴,多年来安步当车,是他的习惯。
  “也好!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难得有这样的功夫!”
  肖先生甩开我的搀扶,迈开矫健有力的步子。
  “年岁大啦,应该多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他一边说,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
  借着淡淡的路灯,我久久凝望着我从少年时就无限尊敬的老师。哦,他那平整宽阔的前额和眼角旁,增添了一道道皱纹。转眼间,我二十三岁了,肖先生已经年至花甲。为了我们的成长,他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呀!佛殿前打把子,被肖先生看见,找去问我喜欢不喜欢学花脸的情景;初学花脸,打不出“哇呀呀”的情景,一古脑儿地又闪现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天津了”
  “明天早上。明天晚上天津还有戏。先生,这三天的戏,您给我再说说。”
  “我是想说呢。这些年,你挺见起色,你心里也有数,甭多说啦!这三天的戏,都挺好。你在外边闯练,长了不少见识。连良也向我夸你,说在《甘露寺》宫里见国太那场戏,最后‘五锤’时你出门斜目瞥一眼乔玄,抓袖子下场,跟他配得挺严。别人演孙权,都没有这一‘着’。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乔玄破坏了‘美人计’,事情要弄假成真。孙权无可奈何辞别母后,回宫另想别计,对乔玄是极为不满的,可当着母后又不能发作,只能出门时狠狠瞪他一眼,泄泄内心的气愤。这一眼正好遇到马先生的目光,他那得意的样子刺激了我,我才一抓袖子,愤愤而下。”
  “你开窍啦:这就是‘戏’呀!”肖先生笑了,接着又说:“还有《佛殿相亲》一场,乔玄夸赞桃园弟兄的每段道白,你配合的神气,层次都很清楚,连良挺满意,还想约你搭他的班呢!”
  “是吗?”我充满希望地又转脸看了一眼肖先生。
  他接着说:“细琢磨,有些地方,你还欠火候。就说严嵩出场前的一声‘嗯哼’吧,你的音调抬得太高了。你想想,我的那句‘有请太师爷’为什么要扯开嗓子把调门定得高高地念呢?”
  “为了给观众引神。”
  “不尽然。还为了把大师爷摆的‘谱儿’托起来。严嵩的‘嗯哼’,就应该沉着气往下压着念。你来来!”
  我四下一看,夜阑人静,顺治门(宣武门)内大街上,没有行人。“嗯哼!”我试着往下压着念了一遍。
  “再往下压一点!”
  “嗯哼!”
  “对了!就这样!别忘记,严嵩是当朝一品,又是(黑参)满(花白胡子),一定要念得有分量!”
  是呀!肖先生“点化”得很有道理,“嗯哼”的调起高了,人物显得轻飘,没分量,与严嵩的身分、年龄不相符合。
  “大班演戏,可不同科班的小孩戏。在科里,你高高的调门,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嗯哼’,跟着出来一个孩子演的老大人。观众听这奶音,又脆又亮,好儿(掌声)就上来啦!大班里可不成,讲的是分量,上得台来,要压得住。要不,唱一辈子戏,也开不了舞台上的‘窍’。”我不住地点头。肖先生又接着说:“今儿个,观众对你那么热,真不易;你的嗓子可大见长进,真不象那年排《横槊赋诗》的时候,让我急不得,恼不得!”说着,我们都笑了。
  “您那时总说我的嗓子是阴晴不定。可是,后来我的嗓子也没正式倒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来了。”
  “那时你也许是在‘仓’门子上。唉!可惜呀!挺好的一场戏,你没唱了。搭了大班,再想往《群英会》里加这场《横槊赋诗》,就比较难了。不过,有机会,我还是要提倡。”
  随着谈话,我们的步伐早就慢下来了。要走进顺治门门洞时,寒风迎面,只得停止谈话。为了不使风吹嗓子,我用力闭住嘴,将头低下。肖先生的围巾散下来了,我忙给掖好。门洞的大长方砖地,年头太久,高低不平,远不如大街上的土地好走。我扶着肖先生慢慢走出门洞。
  “你要好好看住了嗓子,清食养气,多吃鸡蛋。家里的日子缓过来了吧?”
  “差不多了。”
  “有了富裕钱,别胡花,学那些坏毛病。要保住身体,保住嗓子,才能保住饭碗!你今年二十……?”
  “二十三。”
  “啊,正是好时候!但愿你能洁身自爱,心思搁在正处。功夫不负有心人,千万别把功夫荒废了。别象你有的师哥那样,不吃‘捧’,一‘捧’就晕,忘乎所以,走了下坡路,歪门斜道的都学会了,年轻轻地把自己给耽误了:断送了!想起来,我真替他们惋惜。唉!你是明白孩子,洁身自爱吧!不用我多说啦!”
  洁身自爱,洁身自爱,我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肖先生没有转脸看我,我还是郑重地连连点头说:“我记住您的话!”
  “你如今学寿臣,倒是真学出点门径来啦!有条件,应该拜他嘛!”
  “我一直有这个想法,郝老师不会不肯收我吧?”
  “他为人很正直,待人宽厚,我想他会很高兴的!”肖先生这句话,更增强了我的信心。
  “继续求师深造,请明师指点,很要紧。一‘点’就透的地方,靠自己去琢磨,也许要三年五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解透。这张‘窗户纸’要那么容易捅‘破’,不就全成‘角儿’了吗?你这出《打严嵩》已经不错了,着是让寿臣再给你规整规整,还能更好!”肖先生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们慢慢地走着,肖先生滔滔地说着,我静静地听着。
  “我想起来了,《法门寺》你好象有点撒不开呀?”
  “我……我……”我没说出来,只得笑了笑。的确,那天演《法门寺》,有几处使我感到很拘谨。若是肖先生演大太监,我演小太监,就绝不会出现这种现象了。偏偏是我演大太监,小太监总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讨好大太监。肖先生是我极为尊敬的老师,如此这般,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天,戏里有这样一个情节。贾桂念完状纸,刘瑾夸他“真不容易,你会把状子给念下来啦”,贾桂说“本来嘛,人家孩儿才多大呀。”肖先生让我在这后边加念“是啊,你断奶才五十几年!”一句笑料。我很不好意思念出口。所以,类似这些地方,就都有些不太自然。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呀?”肖先生一句话打中我的要害,我只好低头“嗯”了一声。肖先生笑着摇摇头。
  “嗐!傻孩子,这是演戏。在台下,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先生,你得尊敬我。到了台上,贾桂就是刘瑾的奴才,他得处处巴结着主子。刘瑾一叫‘桂儿’,我就得毕恭毕敬地答应‘喳!’忘了那句话了?台上无大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孩子气!咱们师生同台,不算什么。当初,姜六爷(妙香)与(谭)富英呢?你知道吧,姜六爷是富英的岳父。翁婿同台演《珠帘寨》,富英饰李克用,姜六爷饰大太保,要向李克用见礼下拜,参见父王。台下的老岳父在台上管女婿称父王。谁让小生行的角色多数没老生行角色的辈分大呢?这是演戏嘛!谭小培与富英也父子同台,演《群英会》、《借东风》。小培饰诸葛亮,富英饰鲁肃,当鲁肃对诸葛亮念到‘我怎么不替你担忧哇’一句普通的台词时,观众又是笑,又是叫好,说:‘富英真是位孝子,在为老子着急。’你再看咱们这两天的戏,只要咱们爷俩一对话,观众就觉得新鲜,有趣,多‘热’呀:所以说,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必撒不开,自管大胆地去演。”
  刚拐进裘家街,就从远处传来了又高又脆、似唱似叫的叫卖声:“水萝——卜咧——,赛过——梨——味——!”中断了我们的谈话。虽已到深夜,因是正月年节期间,为了生活,还有串街做生意的。
  “这条嗓子,要是给了我们,可就省大事啦!”肖先生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笑着拐进了棉花七条。
  将肖先生送进家门,我继续前行。散戏时的轻松之感,完全消失了。路,对于刚刚起步的我,还是那么漫长,我还得不停地往前走,走……
  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我由一个青年变成近七十岁的老叟,肖先生离开我十六年了。回想当年这番教导,对我后来的艺术成长,人生道路,都有着深远的意义。正是因为有这些良师,在我取得一定成绩、沾沾自喜之时,直言不讳地指出我的不足,我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继续奋斗;才有今天的点滴成绩呀
青山京剧
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