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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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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赴盛会 恭听赐教

    前面提过,李桂春老先生父子有件心愿,就是想让少春拜余叔岩先生为师。这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呐。
  余叔岩先生是名须生余三胜之孙,著名青衣余紫云之子。幼年随演祖父的剧目,后又拜谭鑫培为师。他学谭而不拘泥于谭,创立了独树一帜的“余派”,是继谭鑫培后京剧老生的奠基人之一,对后来须生的唱腔、表演有着深远的影响,是一代卓越的表演艺术家。余叔岩先生对收徒一事极为慎重。谭富英、杨宝忠、吴彦衡等称为弟子,都因余先生与其父辈交好。杨宝忠之父杨小朵,吴彦衡之父青衣吴彩霞,都与余老先生同台多年。谭富英是谭鑫培之孙,余先生又是谭门弟子,所以情面难却。风闻余先生曾直言不讳地对谭富英同志说过,你和我在叹念方面搭不上勾,有了“谭”字就足够你“吃”的了。所以这几位都不过是其挂名弟子,并未得其真谛。颇得真传的倒是位银行界的张伯驹先生。说到此处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还是我在科班时,一次,张伯驹先生家中办堂会,约我们富连成做底包。这天的大轴子是一出群英聚会、不同凡响的《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主演者,是这位与余先生交好甚厚的张伯驹先生,他饰诸葛亮。余下的配演者可不是寻常人物。国剧宗师杨小楼先生串演马谡,余叔岩先生扮演二路老生角色——王平,著名小生程继仙扮演底包小生所饰的持(黑参)胡子的马岱。著名老生王凤卿饰三路老生应功的赵云,名净裘桂仙饰司马懿,名武二花钱金福老先生饰张部,名丑王长林、慈瑞泉饰老军。这种“超级”的演员阵容当然是靠余老先生和张伯驹先生的面子和同行义气,否则绝难形成。
  为了看这出好戏,我也费了相当的脑筋和气力。我在这出戏里没有“活儿”,得在“大轴子”将上前,随科班大队回富连成。我很着急,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躲藏的好地方——大衣箱案子底下。这是富社学生们演出时藏身睡觉的宝地。对我来讲还属初次进“巢”。我一听说要集合大队回社,乘忙乱之机,“唧溜”,就钻到衣案底下,被下垂的桌布遮掩起来。大队走后,我再爬出来,放心地主看戏。
  我记得,张伯驹先生临上场前,余叔岩先生亲自给他正口面(胡子),足见二人关系之密切。张伯驹先生的“余味”十足,四声音韵也颇讲究。遗憾者声音太小,我在下场门扒开台帘,竖起耳朵,才能听清。这场精彩演出,至今记忆犹新。
  少春拜余叔岩为师的事情,李桂春老先生先托万子和出面,请李宏春先生帮忙(这位李先生就是现在中央乐团团长,名指挥李德伦同志的父亲,他与余先生交好),李老先生看了少春的演出后,热情相助。为把事情办得更有把握,他又请了一位“余迷”张二爷,一同向余先生提及拜师之事。余先生已耳闻少春演出深获好评,答应看看演出再作定论。
  余先生从不到戏院看戏,这次他能亲去看少春的演出是件很不简单的事哩。当老先生看了《恶虎村》、《打渔杀家》双出后,见少春功底雄厚,唱、做、念、打兼优,是罕见的文武全才,岂有不爱的?余先生高兴极了,当即表示:“好,难得他戏路如此之正,我开山门!”
  就在择取黄道吉日,举行拜师仪式其间,又出了一段小插曲。
  少春在华乐戏园演出《金钱豹》、《真假猪八戒》双出,少春前饰金钱豹、后饰猪八戒。《真假猪八戒》就是变相的《盗瑰铃》。
  猪八戒所唱的西皮导板、原板的每一句唱词和唱腔,都是从别的戏的导板、原板唱段中摘出凑在一起的。这类剧目在当时有着相当的号召力。
  演出前一天,余先生从报上看到了广告,将少春叫到家中。
  老先生明确地说:“你的条件很好,文的、武的都行,这是好的。当初,你师爷爷(指谭鑫培老先生)曾一度是武生。我呢,给畹华(梅兰芳)的老太太办生日,能反串《艳阳楼》的高登,没武功行吗?但是,你在一个晚上唱一文一武双出,我不同意。让观众从哪个角度来欣赏你呢?你的精力也势必分散,不如集攒力气演一出效果好。双出意味着什么呢?演一出分量不够,再饶一出戏?这和绸布庄的‘老尺加一’有什么区别(旧时布店为了推销布匹,声言买一尺布,可多饶给一寸,买一丈,多饶一尺,这种大甩卖,实际上是做生意的一种手段)!艺术是千锤百炼的精品,不能大甩卖!你既拜我,我就得过问你的艺木。以后,不要在一晚上演一文、一武双出。
  “还有,我不愿见你演《真假猪八戒》这类戏!当初,《盗魂铃》是你师爷爷(谭鑫培)的一出拿手戏,我就不学,也从来不唱。这种戏不是艺术,是‘什锦杂耍’。每出戏的好唱段都是费一番功夫琢磨出来的,不是东摘西凑凑成的。艺术不是‘拼盘’,我不吃这种‘拼盘’,也不教你‘拼盘’,你更不要卖‘拼盘’!”
  师命不能违,少春从余先生那里回来,急忙找管事人陈植龄商议。陈建议《真假猪八戒》由我替演。二人又同来找我,我答应来解此围。在科班时,盛章师兄演二本《安天会》(即《高老庄招亲》),我曾在剧中扮演猪八戒,也有这种“拼盘”式的唱段,所不同的都是由花脸唱段组成,比如:导板是《铡美案》中“包龙图打座开封府”,原板第一句是《锁五龙》中单雄信的,“不由得豪杰笑开怀”等等。因此,这场戏演来算是驾轻就熟了。
  回忆余叔岩先生的这番见解,确是独有见地,高人一筹。尤其是对艺术的严肃态度,对那类荒诞剧目的批判,我是深深佩服的。

  一九三八年的金色季节里,少春在格树上头条余先生家中举行拜师仪式。
  下午,我从前孙公园刚刚走进西草厂,就看见许多出出进进的人力车、马车和衣着整齐的人们,拥挤在东椿树胡同的狭窄胡同口旁,使这条平日安静的小巷一片喧嚣。我拿出闪、转、腾、挪的功夫,总算穿过这条窄胡同,拐进椿树上头条。
  余先生家门庭若市。廊上、廊下、屋里、院内已摆好不下二十桌酒席。众多的贺喜客人,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是西服革履,还有衣着华丽的太太小姐们,令人眼花缭乱。
  余先生的管事李玉安做总招待。在他的引导下,我到北屋客厅里给余先生贺喜。
  北屋客厅内也是宾客满座,笑语喧哗,一片喜气。余叔岩先生的戏,入科前后,我看过不少,但真正见面接触,这还是第一次。老先生穿着簇新的袍子、马褂,坐在迎门的硬木椅上,虽是面色有些黄白,略带病容,但两眼却射出振奋而深邃的目光。他看上去文质彬彬,不象是位演员,颇有官宦的气派。少春欣喜内含,在旁垂手侍立。他那合体的蓝色团花袍子和黑马褂、乌黑光洁的分头、锃亮的皮鞋,映衬得他更加英俊。
  我刚走到门口,被少春一眼看见,忙向余先生介绍。
  “世海,是富连成的学生罗!那天《恶虎村》的大大个(相濮天雕,大大个是我们一个惯用的称呼)就是你演的吧?”
  “是,您多指点!”我十分拘束。
  “你那大刀花起蹦子的下场,是钱(金福)派的路子呀!念白又很象郝老板的味,不错!”
  能在这样的场合,受到这样一位有威望的艺术家的称赞,我感到非常荣幸,但也有些尴尬。
  “这孩子出了科,在我那儿呆过几年。他挺有心胸,很见起色,混得不错了。”尚(小云)先生在一旁插言了。他穿着一身浅色的西装,中分式的分头,显得格外精神。
  又来了几位客人向余先生贺喜。我被尚先生叫到他的身旁。
  “好小子!我正要找你呢!你把《别姬》给我们荣春社的学生说说。”此时,尚先生已经成立了荣春社科班。
  “好,哪天他们有时间,您随唤,我随到。”
  “祝贺!祝贺!”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回首一看,郝老师来了。他迈进门口,拱手向余先生祝贺。余先生起身相迎。
  “祝贺您喜收贤徒!”
  “您一向不太参加这种热闹场合,今天居然将您给惊动来啦!深感不安!”余先生说话声音不大。
  “后起之秀,拜在您的门下,余氏艺术有望,可喜可贺,自当前来!自当前来!”郝老师的声音很洪亮,而且说得一字一板,非常认真。
  “哟!快听听,你们这位花脸老先生,说话总是这么咬文嚼字的,是刚从洋学堂里听课出来的吧?”坐在右边茶几旁的荀(慧生)先生指着我,高声评论郝老师。荀先生平日说话与他在舞台上念“京白”,基本上区别不大。这几句话引得所有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郝老师也莞尔一笑。并不争辩。
  余先生笑指荀先生:“慧生说话总是这样诙谐风趣。”荀先生爱开玩笑,是众人皆知的。
  爽快的尚先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紧接着向荀先生说道:“你呀!说话老是不忘你的姓!”又是一阵欢笑。尚先生指的是,荀字少一横(苟),便是“狗”字的谐音。
  这些老前辈,当初都有着多年同台合作的基础,相聚一起,不拘言笑,很是随便。而在座的程(砚秋)先生和马(连良)先生,同这几位前辈相比,较为年轻,他们只是随和地点头微笑,并未插言。
  当时,郝老师已经不常活跃于舞台了,一些老相识们都纷纷向他问好。郝老师一面不断地应酬着问好的人们,一面信步走出客厅。
  我自从十四岁那年,去郝老师家拜访后,一直没有与他闲谈的机会。我料定少春拜师的盛会,无论是余先生的面子,还是李桂春先生的面子,郝老师都肯定会来的。我准备了很多要说的话。机会来啦,我赶忙过去,向郝老师施礼问候。郝老师依然对我非常热情。
  “几年不见,真长成大人的模样了。有二十岁了吧?”
  “二十二岁啦!”
  “好哇!你台上也很见出息!”
  这句话给了我勇气,我说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
  “您那天看了少春的《骂曹》和《两将军》了吧?”
  “看了。少春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你演得不错,武功也很有基础。”郝老师是指我在《两将军》中演前部张飞,扎靠走“马趟子”而言。
  “您,您要是有时间……请您教教我!”话说出来了,我的脸也红了。
  “我是想给你……”
  “哈,我听说你来啦!尽顾在那边忙了,照顾不周,不要见笑!”李桂春先生兴冲冲走过来,打招呼。他瞧了瞧郝老师,又瞧瞧我,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李老先生今日了却了多年的心愿,由里到外透着那么高兴,本来就是十分爽快的人,今儿个更是快言快语。他这一笑,郝老师也笑了,我明白李老先生看我们这一眼的含意,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真的,老弟,今天,我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多年不见,宛如一晃,您李家后继有人,我钦佩,羡慕之至!”
  “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哪!’
  说着李老先生拍了拍我肩膀,话锋一转,认真地说:“这孩子真有心,很多地方学你,还真学出点门径。那天,他演完《骂曹》我就夸他。我所看到这出戏里的曹操,都按一般的配角演。他演得不一样,脸上的神气,听鼓的那几步走,对了,你也看啦!你说象不象你?”郝老师没有回答他的提问,笑着问我:“你跟谁学的?”
  “我跟您学的。”郝老师听了微微一愣,我接着解释说,“那年,您和高大爷(高庆奎先生)在华乐园演日场,大轴子是《骂曹》。我们‘富连成’接演晚场。大队去得早,正赶上看您这出,就糙学过来了,动作也不准确,您别见笑……”
  “不容易,不容易,漂学到这样,真是不简单,日后……”李老先生接过话茬说。
  “李老先生,我们余三爷请您哪!”
  “就去,这会儿太乱,不得谈。得功夫,咱们哥俩好好聊聊。照顾不周,您别见怪!”李老先生说着拱手匆匆而去。
  得!李老先生正说到我的关键问题上,就被那位管事给打断了,遗憾!
  三叩首的拜师仪式结束后,大家分批就餐。我有意识地与郝老师同入一席,相挨而坐。酒席间,郝老师将《骂曹》一剧中曹操的表演向我做了细致的剖析。他讲,《骂曹》中的曹操,看来是配角,但在全剧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可等闲视之。尤其是“听鼓”一段,绝不能平淡处理。骂曹,骂曹,究竟如何骂,一方面靠祢衡的唱、念击鼓,一方面,要凭曹操用表演来陪衬体现。当曹操听出鼓外有音后,要先静静沉气细听,细品;断定祢衡借鼓音责骂自己后,脸色沉下来,先愠,后恼,再怒,有明显的层次变化。何时站立,以示怒火难遏;何时随“夜深沉”曲牌的节奏踱步,以示曹操被骂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思索对策;又何时被气得跌坐在椅上,忍无可忍,欲待发作;再如何二次沉下气来,策划好借刀杀祢之计……。郝老师一字一板地给我讲解了关键的眼神、动作、台步和内心情感。并且纠正了我那天表演中不正确的地方。象“尔有何德能,出此狼言”一句念白,“尔”字不能念“儿”音,应念“耳”的音:“狼言”要改念“狂言”,等等。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郝老师的讲解,宴席上的喧华笑闹,猜举行令,我仿佛都没听到,桌上的名菜佳肴是甜还是咸,我也没有尝出来,就连肚内是否吃饱,也没感觉到。郝老师的话语,有如清泉,潺潺流入我渴望已久的心田,使我感到无比甘美,对郝老师充满了感激和敬佩。直到迈出余家大门,将郝老师送上车后很久,我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
  我遥望着天边的夕阳和那迷人的晚霞,信步向西行去。老前辈们常说:“宁给一元钱,不教一句词。”那时,艺术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艺术是饭碗,保住饭碗,艺不轻传。甚至还要防止“偷艺”,临场改词、改唱腔、改动作的,也是大有人在。可是,郝老师与我还没有师徒之分,就能如此诚挚无私地倾囊而倒。我愈想愈受感动,情不自禁地练起来:
  “尔为何……儿……尔,尔为何……”我边走边念。
  “嘻嘻!疯子!看疯子嘞!”顽童的喀闹声,中断了我的“工作”。疯子在哪儿?我停下脚步,好奇地四下寻找。哪里有什么疯子呢?几个行人、和站在门前聊天的几位老太太扭着脸,紧紧地盯着我。哟,身后还有四、五个孩子,睁大眼睛,愣愣地瞧着我。噢!我明白了。真令我啼笑皆非。
  “我不是疯子!我有事,你们别追着啦,玩去吧!”孩子们“噢”地一声跑了。
  嘿!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与椿树上三条相对的下三条西口了,我转身往回走。少春的拜师会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如今少春拜了名师余叔岩先生,我何时能拜郝老师,以求得艺术的深造呢?我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咽下一口唾沫。会有这一天的,凭我的自信心,凭郝老师的忠厚为人,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我重新沉浸在郝老师给我说戏的幸福、宝贵的时刻里……
  天,渐渐地黑了,我走在间隔着上、下椿树三条的西格树胡同这条狭长的小巷中。前面一片亮光,是左边叉口里一家的门灯亮了。我朝着灯光走过去,反正,走这条路一样可以回家。嗬!是一所讲究的四合院,高高的台阶,红红的大门,一对石狮子分立两旁警戒着。真神气!我认出来了,这是植树三条西口,荀慧生先生的家宅。肖先生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讲过,不论住房三间、五间,所挣钱多钱少,也要想办法住独门独院。不然的话,前来邀角的人,看你住在大杂院里,没有角的派头,原想给你五百元的包银,眼珠一转,告诉你包银只给三百,料你生活不宽裕,钱少,也不敢推辞。难怪京剧界中略有点名气的人物,都有好房住呢。看来,象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要想创业,需要及时将门面撑起来,才会少受人欺呀:我和哥哥年龄也大了,迟早要成亲。二姐夫自七七事变后,杳无音信,二姐在家中长住,只这三间南房和一间小东屋,是不够住的。倒不如还清曹大爷的钱后,索性存一笔钱,将这小杂院买下来,修整一下。这几年,雨季前抹灰修修,下雨不用接漏了,但仍旧阴湿片片。象这样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必须来个彻底修整才行。妈妈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该让她住上好房子,过过舒心的日子。只是,这需用很多钱哪!拜师也要很多钱哪!少春说,他拜师时送给余先生四季衣料、一件珍贵的水獭皮大衣、一顶水獭皮帽;另有师母、师姐妹们,佣人们,各一份礼品。李桂春先生又送五十两上等大烟土。再有今天的拜师仪式,这件轰动京剧界的大事,他办得有排场,有气魄,所需用项,有几千元之多。我要想拜名师,也必须有几千元的筹款才行呀!再加上买房修房的钱……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留心,地上的石块绊我一个趔趄,我用力一踢,石块滚开了。
  四周一片漆黑,我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朝我袭来。我承受着,我在极力与它搏斗。

三十六 雕美玉 有幸旁听    几天后,晚上十点半,我和少春几乎是同时来到余先生家的前院客厅,等候余先生亲授《战太平》。我饰剧中陈友谅,故能有幸旁听。余先生尚未起床,他的生活习惯特殊,白天睡觉,于夜起床吃早饭,再抽足鸦片,才开始调嗓、排戏。
  我们静静地等候着。少青反复地观看客厅墙壁上挂着的张大千、齐白石等名人书画,然后久久地站在一幅余先生自作的书画前仔细观赏。李桂春先生很注重培养少春学习文化,因此,他不仅有文化,而且能画一手好国画。记得解放后,一九五八年,号召全民皆书画时,他画了一张“雄鸡啼晓”,相当有水平。我也突击学习临摹齐白石先生的“富贵牡丹”,在人民剧场的春节联欢会上展出。大家曾评论,少春的画是:工笔细致,清新淡雅,酷似一“生”;我的画是:写意粗犷,色如泼出,俨然一“净”。想来,倒也颇有情趣。
  我简略地看过画后,在迎门的大靠山镜前面停住了。对着它出“神”,亮几个幅度较小的姿势,自我欣赏一番。
  有人送来茶水,我俩都回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各自喝着。
  “三哥,您休息好了吗?”少春问我。
  “不错,白天睡了个香香的午觉。我出科时,搭尚先生的班社,经常夜里通宵排戏,问题不大。你呢?”
  “白天背背词,准备,准备。晚饭后,眯了一会儿,也没睡实。”
  “看你这精神劲儿,可不象没睡的。”
  “当然,当然。”少春笑着点头回答。看得出来,少春是在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但无论是从他那闪烁的目光,还是微微上提的嘴角,都流露出无比喜悦之情。别看少春在舞台上喜、怒、哀、乐的面部表情那么鲜明,平时却是寡言持重,经常是板板的一副面孔,叶盛章师兄曾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冷面”。可是,这天他的话格外多。我们闲扯一阵以后,就言归正传了。
  “那天,我看你演《两将军》的马超,出场、亮相,跟一般的不同。这出戏,你也是向丁(永利)先生学的吗?”我问。
  “是。您说上场亮相——,”他略一思考,接着说:“我是斜身上场,斜身亮相。”没等他说完,我抢着说:“对,对!又好看,又和同扎白靠的赵云有区别。好!“
  “不光为这,丁先生说过,别看马超也是上将之一,他生长在西凉(现甘肃武威),那里是树少人也少的地方。马超有勇少谋,侧身上场,侧身亮相,表示他的‘蛮’。”
  对呀!《三国演义》介绍马超之父马腾系羌女所生,所以,在《七擒孟获》一剧中马超的堂弟马岱,挂八字胡,身穿改良靠,头戴倒缨盔,足蹬花薄底靴,也很有“蛮”将的特点、气度。我们表演一角色时,一定要搞清他的来龙去脉、生活环境,才能抓住角色特征。加以充分体现,所表演的人物才会饱满。丁先生追随杨小楼先生多年,教得就是非同一般。
  “三哥,我很佩服,您真会演戏。张飞的脸谱勾得喜兴,做戏有神,和奸阴的曹操有天壤之别。一个角色一个样。我们老爷子(指他父亲李桂春先生)真没少夸您。”
  “嘿嘿,你能文能武,能唱又能翻,我也很佩服。你那筋斗范儿多正呀,《智激美猴王》的窜塔,真棒!”
  “您哪知道哇!当初,给我开了筋斗范儿以后,我能串五个虎跳前扑,老爷子还是不让撒把(不抄扶),怕走了范儿,怕将来筋斗翻得不顺。他说,这和唱、做、念一样,要顺,功底要扎实。”
  正说间,余先生推门走进来。他穿着一件篮色长夹袍,一双洁净的里福呢面小圆口便鞋。在灯光下显得清癯,却又透出刚毅。
  互相寒暄几句之后,余先生就将我们带到庭院中。
  在这静谧的初秋之夜,我和少春聆听了余先生对《战太平》一剧的指教:
  “《战太平》这出戏,原本的第一场是‘金殿’。花云应召上殿,只有几句台词,就领旨而去,作为全剧的主角,这样出场,没气魄。而且,回府后,还要将领旨抗敌的经过向两位夫人‘背’一遍,很重复。所以,我将‘金殿’一场删去,使用二场的花云上场。先在幕内喊一声‘回府哇!’随即踩‘水底鱼’的鼓点快步上场,比较醒目。但是,二场开始是二位夫人‘小锣打上’,每人一句定场白:‘夫受皇家爵’,‘妻沾雨露恩’。念完归座。然后花云上场。如果将这变为第一场,舞台气氛差,观众们也没有静场,效果不好。所以,第一场就改成现在的‘陈友谅发兵’,让陈友杰‘起霸’。钱(金福)先生演这个角色时,借用了《铁笼山》中司马师的路子,用翎子‘起霸”,很有独到之处。既不刨后边的花云‘起霸’,又将场子压住了。”
  余先生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都很有分量。我联想到郝老师演《落马湖》改李佩的台词、演《除三害》改周处的台词,乃至对《风波亭》中张保的改动……都意味着,一个好演员等着吃剧本中给的现成饭是不行的,一定要通观全剧,统筹安排,一定要有重新加工剧本的能力,使其更完善,更适宜体现人物性格。从前辈们的实践中,我所悟出的这条经验,在我的舞台生活中,一直起着指导作用。不论我接到什么剧本,即便我在剧月中扮演配角,也要进行适当修改。《李逵探母》、《九江口》、《黑旋风李逵》等剧,演到现在,也未停止剧木的修改。因此,青年演员们一定要关心剧本,培养自己对剧本的再创造能力。
  余先生透彻地讲解了改动剧本、安排场次的意图后,让少春先走一遍上场前后的动作。少春手执“马鞭”,到九龙口亮相后,随着“水底鱼”鼓点,“加马”前行,到台口,又一“加马”,“勒住”。
  “停住!”余先生摇了摇手又看着我说:“这是个普通出场,你按着花脸的架式也走一遍我看看。”我硬着头皮也走了一遍。
  “你们两人走的,只能算是看得过。锣经踩得都不够准。‘水底鱼’的鼓点有快有慢,脚步就也得有快有慢。你们的步子快慢一致,是似乎踩上了,又似乎没踩上。记住:锣鼓为脚步而打,脚步要适应锣鼓而走。再有……你先说说,舞台上,用马鞭‘加马’是什么意思?”少春说:“让马快走!”“走到台口的勒马呢?”少春眨了几下眼睛回答:“来到家门,让马停住。”少春脸上已透出不解的神情,我心里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们都吃了十几年的戏饭了,余先生怎么向我们提这么简单的问题呢?余先生听了少春的回答后,微微一笑,又问:“既是来到家门,让马停住,为什么在勒马时先用马鞭‘加马’呢?这一‘加马”,马会快跑,还能及时勒住吗?二位夫人都在门外相迎,马在门前飞奔,花云岂不是要越门而过吗?”这几句话把少春和我问得哑口无言,我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下,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们看着!”余先生从少春手里拿过马鞭。
  “○大台|仓才|仓大八来才|仓大八来才|……”余先生一边出场亮相,一边念起“水底鱼”的锣经。他“加马”,前行,步伐中用了个小“搓步”,又帅又俏。到台口,侧身一缓马鞭,勒马,停住。
  “看见没有,亮相后的‘加马’是心急嫌马慢,快马加鞭嘛。马快了,我们的步子就要加快,中间用小‘搓步’,表示他行路之急,又能与锣经节奏吻合。来到家门,自然要让马停住,绝不能再‘加马’,而是缓一下马鞭,做个勒马的辅助姿势。记住:身段不能胡用!”
  余先生这番讲解,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加马”、“勒马”这些普通、常见的程式动作,从没引起过我的注意。然而,其中竟有着貌似简单而又深奥的道理。在艺术的海洋里,我仅仅只知其一粟呀!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我领悟到在舞台上每一个动作,不单单是要求其外形好看,或是很象某某前辈,更需要的是追究一下是否符合情理。
  就这样,余先生将“起霸”、“枪架子”的软硬劲头,乃至如何提甲、扣腕的细微动作,都一一加以指教,宛如一位雕刻家在月下精雕细刻一件艺术精品。兴之所至,老先生索性脱下了长夹袍,将动作、唱腔、念白,都示范出来。老先生手、眼、身、法、步,高度配合,臻于精妙之境。
  “陈友谅下位把话讲,背转身来自思量……”尽管余先生只是低声吟唱,可是那醇浓的韵味,依旧沁人心脾,迷人动听。连院内花草里不知疲倦的蟋蟀也仿佛自觉地停止了鸣叫。而影壁前绽开的子午莲,也纷纷从鱼缸里探出身子……
  不觉东方泛白,晨曦初露,通宵陪伴我们的弯弯明月和闪闪群星,目送我们返回室内后,才悄悄地离去。

  十二月三日,《战太平》公演。
  我乘坐人力车去新新戏院,刚刚走到和平门前,火车来了。拦挡车辆行人的破木杆,缓缓地往下放。我用脚踩了一下踏板上的脚铃,喊“快抢着过去!”车夫听见,又往前决行几步。
  “不许抢行,退到栏杆外边去!”看路人摇着绿旗,大声申斥。我们和另外几个行人只好退了回来。栏杆放平后,过了一会儿,一辆车头从东向西慢慢爬行而过。车夫端起车把,做好前行的准备。但是栏杆并没象平时那样,火车一过即刻抬起。又是几分钟过去了。我掏出怀表,借光亮一看,不到九点,心想问题还不大,我赶到剧院,程玉菁的压轴子《十三妹》也就将将开始。这出戏有三刻多钟,我有足够的化装时间。
  突!突!突!火车头慢腾腾地倒行回来,它不再前行,也不后退,停在对着马路的地方一个劲地往外喷白雾。我有些着急了,不住地埋怨这破火车头太误事!晚上是少春在新新大戏院首演余先生亲授的《战太平》,若是误场,可麻烦大了!哪怕从家里再早出来二分钟,也不会被拦在这里着急。我又掏出表来盘算,如果从现在起,十分钟之内放行,还能有不误场的希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一会儿前行,一会儿停住,一会儿后退的车头。时间太长了,堆积的人力车、马车、几辆汽车和行人都不耐烦地骚动起来。我也与车夫商量好,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到达“新新”,我给他加几毛车费。小伙子高兴地答应了。
  火车头终于开走。吊杆抬起的瞬间,人们就象参加长跑的运动员听到起跑的枪声那样往前冲去,我坐的车一下子窜出了几米远。
  车行至府右街,我看到路边排满了汽车,一直顺延到新新大戏院门前,这景象颇使我震惊。余老先生盛名横贯南北,因身体患病,及早息影舞台。这次亲授爱徒,演出余派代表剧目《战太平》;消息一经传出,轰动一时。“余迷”们纷纷从上海、天津等地赶来看戏。听说当时,北京饭店、六国饭店里几乎住满了这样的观众,莫怪汽车如此之多。
  车走得很快。我由衷地感谢这位小伙子,提前多准备出五角钱,下车时,告诉他不要找钱,就直奔后台去了。
  陈椿龄站在后台门口翘首相望,急得团团转。见我跑过来,他搓着双手,一口气地说:“哎唷!袁老板,您怎么才来呀?场上已演到十三妹给安公子提亲啦!一再的马后……”的确,时间太紧张啦,“陈友谅发兵”是第一场啊!我简单地告诉他,我被火车截了,就急忙去赶装,经过二十多分钟的“奋战”,一切准备就绪。
  《战太平》开演了。观众议论纷纷,剧场内“嗡”,“嗡”,一片嘈杂,就连大锣的声响都相对地显得音弱。直到我上场,观众席里仍然乱轰轰。“统领雄兵,取太平。扫荡烟尘,马到功成。”我放足嗓音念这几句,“官中词”改为专用的“虎头引子”,“烟尘”归鼻音,取得良好效果。观众们终于不再说话,静下来安心看戏。我很高兴,没有白费心思。那天,听余先生讲,陈友杰“起霸”是钱金福先生以优美的工架来压住场。这样,扮演陈友谅的裘桂仙先生也就无需费力,只念普通“点线唇”就可以了。而我们这位扮演陈友杰的演员没有钱先生那样高的艺术威望,恐压不住场,结合我们的具体情况,我将陈友谅的普通“点绛唇”改为“虎头引子”,果然,这既能发挥我之所长,又能起到“压场”的良好作用。
  少春在幕内喊了一声“回府哇!”就迎着热烈的掌声上场了。我回身去将摘下的盔头放好,刚要去掭头(摘下头网等),就发现台下伴杂着欢叫的掌声,久久没静下来。怎么回事?这里不应该有掌声!是台上出差错啦?……我忙将掭下的头网放在桌上,急返下场门处观看。噢!原来是余先生给少春把场子呢!余先生穿着一件团花蓝袍子,黑坎肩,头上戴着一顶额前镶有绿色碧玉和珊瑚帽顶的黑缎子瓜皮帽,手里端着镀得亮铮铮的水烟袋,威风凛凛地站在下场门台帘外。观众疯狂般地向他鼓掌、喝彩。老先生微笑着频频向观众点首致谢。他很兴奋,平日黄白的面色变得红润了。很多关心京剧界的记者不请自到,抢拍镜头。一亮一亮的闪光灯,使剧场的气氛更加热烈了。以后只要是少春表演的关键时刻,余先生都要出台帘外站脚助威,观众也就相应狂热一阵。余先生退回台帘内之后,抓住表演空隙,向少春喊话:“很好!”、“沉住气!”少春退回后台,余先生还要过去帮他整整服装,捋捋甩发,连我这旁观者的心里都感到热乎乎的。
  《战太平》的唱功、做功都繁重。唱腔中高八度音多达几处,象“齐眉盖顶”、“一声炮响惊天地”等,少春演唱毫无疲劳、吃力之感。高音域唱腔,他绰绰有余,撒得开,放得足,毫不带虚音。“陈友谅下位把话讲”和“大将难免阵头亡”等段是余派精华之所在,少春字字味味将余派风韵体现无遗。我听了,真为他高兴。随着余先生的反复课教,严格要求,少春用心学习,又请余先生的琴师王瑞芝给其调嗓,进一步加工、找劲头、找尺寸、找气口,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攀登上余派演唱的高峰。
  谈其功架,更为精益。只从简单的基本身段——子午式亮相、出手、提甲、拉山膀、抖靠拍子等来看,手、眼、身、法、步配合有素,一招一式都严格遵循了文武老生所要求的气度和节奏。就是被擒的虎跳,也学宗其师,是直而不快、稳而不溜。劝降一场,斩千岁朱元信时,花云焦急难耐,“咚”、“大”,号鼓一通,少春猛将头前的甩发甩到脑后,紧搓手中铐链,跨右腿,踢左腿,走稳且碎的搓步。然后,右腿大跨步旋转一圈,弓箭步亮相,向下场门一望再望……此时,舞台上一切音响停止,只听见花云手上“哗、哗、哗”的铐链相击之声。观众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系列又帅又美的动作。这些动作,没有武功基础是不行的。尤其是穿厚底跨腿一周的动作,难度较大,但有了武功而锋芒外露也不行。少春是自始至终保持着文武老生的风格,毫不露武生的气质。
  少春没有辜负恩师的一片苦心。他理解快,记得准,用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更难得余老先生教得如此细腻,使得《战太平》的演出非常成功。从那此起彼落的掌声、“啧啧”的赞叹声,就可以看出观众们是满怀希望而来,心满意足而去。由此足见艺术的魅力之大!
  尔后,我们一直在新新、华乐两戏院,轮流上演该剧。此后去上海、天津,以及东北各地,都是红极一时,震撼南北!可惜余派《战太平》的精华只传到少春,没能传到现在。


三十七 “鬼门关” 严查受辱    少春向余先生学习《战太平》之后,又学了《定军山》、《洪洋洞》、《洗浮山》、《卖马》等戏。余先生虽有将自己艺术倾囊相教的想法,少春也有将余派精华尽学到手的愿望,然而,现实是不允许的。一个剧团绝不能久居一地,必须保持观众的新鲜感以维持营业。少春已在北平演出近半年之久,自他听从余先生的劝告后,一场戏又从来不演文、武双出。逐渐地,上座率有所下降。为此,我们排演了《讨荆州》,少春饰前鲁肃,以文为主,后饰周瑜,着重武打,但仍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少春拜师花了几千元费用,李桂春先生早已息影舞台。家中的庞大开支,完全靠少春一人。若再长期停留北平,会有诸多难处。恰好沈阳、长春等地邀约,他就决定暂离恩师出关巡演。
  我和少春在北平演出期间,从来兼顾着盛藻哥的演出。此时,文杏社也要去长春、沈阳。大家可能不理解,上次,文杏社已在东北吃了苦头,为什么又去,难道不怕挨打吗?是呀,上次文杏社是在哈尔滨、大连吃了亏,受了欺侮,这次再也不敢去了。但是上次在沈阳的营业是极好的,共益舞台孙楼东(解放后是北平大观楼电影院经理之一)待人平和,与盛藻关系极好。那次,孙楼东提出续演,未得同意,他就说:“咱们互相留好,明年我一定还请你们来!”所以,今年前来邀请,文杏社满口答应。想着哈尔滨、大连不去,也就出不了问题了。
  我当时搭这两个班社,他们都要去东北,我只能随行。至于跟谁走好,我的意思是由盛藻、少春两人协定。我和盛藻哥演出《青梅煮酒论英雄》时,请少春看了。他说。“三哥,这样的对儿戏非您和盛藻兄合作不可。尽管您不在,我的戏减色,我也情愿相让。等东北回来,咱哥们再聚会。一定要排几出象《论英雄》这样的好戏。我做功吃重的文戏还比较差,要补上。
  事情顺利解决,我随文杏社二次赴东北演出,乘火车直奔沈阳。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乘坐在开往沈阳的列车上,没有入睡,忧心忡忡地等候着度过那称为“鬼门关”的山海关车站,接受那为时两个钟点的搜查。我凝望窗外,黑洞洞一片,借着途中小站的昏暗灯光,能看到被凛冽寒风吹弯了腰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
  子夜十二点,山海关到了,坐着几十人的日式通连软卧车厢,顿时沉静下来,静得能清楚地听到车厢外狂风的呼啸,听到站台上来往巡逻的日本兵“呱、呱”的皮靴声。阴森、恐怖笼罩着整个列车。王慎之、盛荫等人急忙下车,去用钱疏通人情。
  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象僵尸一样机械地走进车厢,后面跟着几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假日本鬼子和穿黑警装的伪军警。
  “把行李打开,打开!”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汉奸,气势汹汹地喊叫了几声,开始从那些已打开的箱子、手提包中,一件一件往外扔衣物,直到掏空为止。扔出的衣物,或掏空的箱子,妨碍了对下一个人的搜查,他们便一脚踢开。霎时间一,车箱里变成了混乱的杂货铺。吃的、穿的、用的各样物品乱七八糟地摊放在座位上、地上。乘客们应付着检查,被查过的又在忙乱地收整。“叮!”“哐!”“啪!”忙中难免出错,碰翻了瓶子,摔了物件的声音和踢扔箱子的声音汇成一片,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文杏社虽然出面给了人情钱,也未得幸免,照样搜查。只是放松一点。他们查着查着,查出一张我饰演曹操的戏像,问:“这是谁?是你?”我点点头,没说话。他将相片扔在地上,又去搜查盛藻等人。最后,狗腿子向那个日本兵躬身呲牙地说了一句:“戏八的(意思是唱戏的)!”又去搜查另外的乘客了。我的小箱子被母亲收拾得很整齐,经此一“查”,全乱了,我忙手忙脚地往里装填,就是塞不进去,好容易塞了进去,又盖不上箱盖,急得我满头大汗。我感到心里堵得难受,使劲地嗽了几声嗓子,痰,没有咳上来。我暗暗发誓,再不过这“鬼门关”演出了。
  我们这次没出意外还算是侥幸的。日军岂止是在山海关搜查?他们在各大城市及交通要道均设岗搜查箱物,甚至脱衣搜身。我们四处流动演出,受尽日本汉奸的欺诈。他们借机勒索钱财是轻的,寻衅破坏更是司空见惯。同行受害甚多。曾听说童芷苓同志从上海返平,因为钱没事先付给,他们曾借搜查戏箱为名,故意倒翻一瓶蓝墨水,致使箱内一幅白缎子上绣五彩孔雀的精致大帷幕被玷污,完全报废。另有某花脸的一副二尺多长的髯口,被他们从中截成三、四寸长,再也无法使用。制作髯口所用的犀牛尾极珍贵,又缺少,竟被如此糟蹋,受害者有苦难言,饱尝了亡国奴的苦痛。
  在沈阳,因观众对我们有前次的良好印象,营业尚好。半月后转至长春,这里是日本帝国主义操纵溥仪建立伪满政府的首都,改名新京。街上买卖经营少,行人少,气氛萧条。看戏观众也少,营业极差。大家终日提心吊胆,称此地为“心惊”。原订演出半月,只演七天,就离开这“心惊肉跳”的地方返回关内。以后,我再也未去东北演出,直到解放。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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