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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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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显身手 响名天津    发愁之际,文杏社听从李香阁的建议,给天津中国大戏院的经理李华亭拍击电报求援。幸好他们同意接我们去天津演出,即刻寄来路费,我们乘海轮赴津。
  天津中国大戏院,是一座在当时屈指可数的新型大剧场。其舞台突出旋门之外,演员声音全部射向观众席,使这个可容纳两千多观众的剧场中最次的座位,也能清晰地听到从舞台上传来的声音。据李华亭讲,这是周信芳先生亲自设计的。尚先生也为此剧院慷慨资助全套戏装。其中,不仅有全新的靠、蟒,而且有十套贵重的翎子、狐狸尾。为了感谢他们的援助,休息室内挂着两帧照片,一帧是周信芳先生在《追韩信》中饰演萧何的剧照,一帧是尚小云先生主演《相思寨》一剧中的云囗娘剧照,都印在玻璃上,十分精巧。
  当年,我和盛藻哥随富社去天津演出,虽给天津观众留下了较好的印象,但中国大戏院孟少臣总经理认为我们这二十余人的小团体实力相对较弱,支撑不起中国大戏院的演出,为了更有把握,特从北平约来侯喜瑞、叶盛兰、孙盛武三位师兄辅助演出。
  第一天打泡:《群英会、借东风》。
  侯老饰黄盖,盛藻饰前鲁肃后诸葛亮,叶盛兰饰周瑜,孙盛武饰蒋干,我饰曹操。
  这是我出科后第一次与侯老同场演出。侯老饰演黄盖。“超霸”的功架气度磅礴,念唱充分发挥了黄润浦老前辈的特长,他运用平调、“沙”音的发音特色,以有力的喷口念出:“二十年前摆战场,恰似猛虎赶群羊。光阴似箭催人老,不觉两鬓白如霜。”四句定场诗,观众两次轰动,尤其是在念末句时,用手蓬起雪白的白满(胡子之一种)托于双臂,身体微微几晃,将老将军的自豪和老当益壮的神情体现得恰如其份。好!好!我不由得暗自连连赞叹:不愧是当代著名架子花脸之一!
  我意识到这次与侯老同台,有如小巫见大巫,陡然产生一种少有的胆怯心理。
  我穿好服装去候场,看到几个专串后台的戏腻子(指专在后台对好演员讲些贬低别人的言语以求欢心,借机听蹭戏的闲人),围在侯老身旁说短道长。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向侯老鞠躬以示敬意。
  “嗬,您快瞧,他的脸谱、扮相都是郝寿臣的路子!”
  听见背后这些别有含意的话语,反而激发了我的自信心,一扫自卑感。没什么了不起,台上见吧!
  我上场了。观众们不太熟悉我这个小青年,但当他们听到我使用高高的六字半调,响亮地唱出“每日里饮琼浆醺醺带醉”时,感到出乎意外了。这是一句普通的、并无花腔的西皮摇板,我却一改原来架子花脸音平、低调的唱腔,揉进铜锤花脸高亢、畅快的特色和浑厚的鼻腔共鸣音,有着比较浓郁的郝派韵味。观众感情开始炽热起来,掌声淹没了“醉”字的尾音。
  此后,演曹操中计,误斩蔡瑁、张允,斥责蒋干是“书呆子”、“一盆面浆”时,我的神气,唱、做结合的表演,以及最后无可奈何地转身、背手、叹息的动作,均博得观众非同一般的赞赏。仅十几分钟的一场“回书”,形成全剧的高潮之一。后台也被震动了,纷纷挤在上、下场门观看。这局面超出我的估计之外。就此我在天津一炮而红,得到观众的青睐。
  接着,《青梅煮酒论英雄》、《胭粉计》等剧目均受好评。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与侯老同演了《闹江州》一剧。
  一天,星期日日场,侯老、盛兰、盛藻合演《黄鹤楼》。不料海报误登带三江口水战,因连日演出顺利,谁也没能发现。戏结束,观众不退场,无休止地鼓掌,叫嚷要看“水战”。这是张飞的重场戏。扮演张飞的侯老,“闯帐”之后,早卸脸回旅馆休息了。及至请回,他说“水战”属南派的演法,从未演过。这下可麻烦啦!观众不罢休、演员难开锣,经理团团转,奈何!奈何!
  李华亭看见我也在后台看戏,抓住我去找侯老。
  “干脆!您二位合演一场《闹江州》,张飞改李逵,观众一样欢迎!”
  侯老欣然同意。他饰李鬼、我饰李逵。侯老的演法与科班无异,我们化装时,略略对词即粉墨登场。观众闻知欣喜之至,全场气氛极热烈,我这个小青年也跟着沾了光。
  十二天演出圆满结束,哥哥随盛藻回京,我被中国大戏院经理特别挽留,续演一期、与章遏云台演《霸王别姬》、《得意缘》、《棋盘山》等戏。我的声势亦非当年和她去南京可比。就是扮演《得意缘》中一个一般角色狄龙康,都有着较热烈的碰头好。

三十三 识英才 通力合作    在此期间,李华亭找我商议,是否能陪李桂春先生的二儿子李少春演几场。这是少春在天津初登大雅。我想:李桂春先生的艺术我很钦佩,但他是属海派,少春必循其父的风格,与我不一定对路。如今自己刚见些起色,正需要名家的提携,若马上与他合作,恐对我不太……李华亭见我缄默不语,似有不愿之意,补充说,“你别看他比你小几岁,还不到二十,可是文能文,武能武,非同一般。我邀的角儿没错!”
  “他是李万春的什么人?”
  “李万春是李桂春的女婿,李少春就是李万春的小舅子喽。你是想知道李少春到底怎么样吧?明天早上我陪你去他家——河北大楼,你亲自看看他练功。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然后再定演不演吧!不过根据我的看法,你们俩要是能合作排些好戏,将来每年最少来天津一次。”
  第二天清早,我俩同到河北大楼。一个伙计将我们让进楼上客厅。
  客厅里清一色的硬木家具,上面镶嵌着色彩斑驳的贝壳。李华亭说这叫硬木螺铀。两面墙上分挂着李桂春先生饰演《宏碧缘》中的骆宏勋和《凤凰山救驾》中薛礼的五彩照片。所穿的戏装都属海派。骆宏勋足蹬花靴子,还在相片的服装上粘了五彩玻璃砂,晶莹绚丽。须臾,我们又被请到地下室。
  地下室内锣鼓齐鸣。一位英俊的青年,身穿蓝棉袍,头戴紫金冠、翎子,腰系鸾带,足蹬二寸半高的厚底靴,手中双枪随着鼓点左右飞舞。这是《八大锤》中陆文龙打败四锤将后的“枪下场”。只见他,动作矫健、技巧娴熟,与众不同。我立刻打消了看看就走的念头,坐了下来。
  “鹞子翻身”是普通的身段技巧之一。少春旋转敏捷、稳健,节奏感强,煞是好看。为什么能产生溢彩缤纷之感呢?我上下仔细打量他,原因找到了!关键在于狐狸尾。
  狐狸尾是京剧舞台上代表异族或草莽人物的常用装饰品。它白茸茸的,系在头盔上,从耳旁立会到后背至膝间。为了不使这两条笨重的狐狸尾妨碍舞技动作,通常都将它分别揽到前身,掖在腰间鸾带上。而少春却仅将狐狸尾搭一道扣,散放在背后。他没受其拖累,仍是轻盈自如地舞动,狐狸尾乖顺地被指挥着,与鸾带、盔穗子、翎子一起,错落有致地飘甩翻舞,为少春的表演大大增色。这种变“负担”为“烘托”的能力,正是功夫之所在。佩服!佩服!
  李华亭递给我一把折扇,我才感到地下室人多、通风差,十分闷热。身上穿的咖啡色绉绸大褂后背处已被汗浸湿,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再看少春,他所穿的蓝棉袍早已渗出斑斑汗迹。
  鼓声停了,他卸去这身装束,用手巾擦擦满脸汗珠。
  “1551”清脆的胡琴声,划破了地下室中短暂的寂静。刚练完这样累的武戏,也不喘口气,马上就调嗓子?我有点不敢相信。
  “为国家……”少春拿起小茶壶,喝了几口水之后,高声唱起来。
  这是《洪洋洞》中杨六郎的唱段,调门足有六字半调。接着,他唱了全本《四郎探母》、《乌盆计》,又捎带调了《珠帘寨》中李克用所唱“昔日有个三大贤”这段高八度之处多、难度大的唱段。
  少春的演唱,嗓音圆润动听,高昂脆亮,低回委婉,刚柔相济,有着浓郁的余派韵味。且演唱中,那带有稚气的面庞上神气十足,感情充沛,眉宇间透着一股诱人的英武之气。真是一名难得的文武老生。更难得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扎实的功夫。“将门出虎子”,李桂春先生为了培养他,肯定花费了不少心血呀!
  就在这时,李桂春先生来了。这位号称舞台上的“活包公”,虽年近花甲,体魄犹健。刚毅、果敢的气质,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李华亭向他介绍了我。
  “好!好!前几天,你们演的《群英会》、《借东风》我看了。好!你演戏对我的路,真卖力气。你学的是郝老板的路子,嘿!真象!你是不是他的徒弟呀?”李老先生拍着我的肩膀,一口气说着,言词豪爽,单刀直入。
  “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只是还不够资格。”
  “成啦!爷们!交给我啦!我提!我跟寿臣哥俩没的说。当年在哈尔滨松花江畔天天一起喊嗓子。这点面子,有!”
  “您多栽培!。
  “提起寿臣来,他为人正直。台上,台下我都佩服。那年随雪艳琴去上海演出,他已大红了,能和梅(兰芳)老板挂并牌,月包银挣六千元,金少山才挣三百。就因为寿臣人耿直,得罪了班主。班主给他穿小鞋,挤兑他。我当时在天蟾舞台(今劳动剧场)为从北京约来的名角儿在前边垫出戏,班主非让他在我演的《风波亭》里扮演岳飞手下的张保。寿臣很生气,能不气吗?可是他认为艺术是艺术,一点不能放“水”,他为张保劝岳飞反出监狱,加了大段披肝沥胆的道白,念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把我这‘岳飞’给感动得眼泪直流,观众也跟着掉泪。最后观众叫‘好’,甭提有多‘热’!”
  说到此处,李老先生忍不住扯起嗓子学了一句张保与岳飞诉别时,郝老师念的那句“拜别——了!”果然,深沉、悲沧。老一辈艺术家通过实践证明了一条真理: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好好学吧!有前途!你多大了?”李桂春先生将话头转了回来。
  “二十二。”
  “你是哥哥,少春十九。过来,哥俩见个礼!”少春靠近一步,笑着和我点点头。
  “就叫他三哥吧。”李华亭插言。
  “三哥!”
  “好好捧捧你兄弟,小哥俩合作,排几出戏吧!”
  我们在谈笑中离开了河北大楼。
  “怎么样?定了吧!”刚迈出河北大楼的门口,李华亭跟着就问我。
  “定了!少春的功夫多好哇!甭说武戏,就是这几出文戏,也足使我佩服!”
  少春练功的情景,始终盘旋在我的眼前,印象太深了。我禁不住问李华亭:
  “李桂春先生善演海派戏,为什么少春文的武的,都是正规的京派风格呢?”
  “哎呀!李老板为他的儿子下了大本钱啦!为了少春学本事,将家迁到天津定居。文的请了陈秀华,这位教师对余派唱法多有研究啊!武的,请丁永利,精通杨(小楼)派、尚(和玉)派的路子。将他们长年养在家,手把手地教,还错的了?少春的功练得狠极了。咱们今天来得晚,《八大锤》的下场,已经是第三遍了……”
  难怪,难怪!功不负人!李老先生真是教子有方啊!

  少春在中国大戏院首次演出。第一天打泡我没参加,因我得回北平与盛藻哥演一场《论英雄》,这是有约在先的,不能食言。另外,自去年底赴东北,几个月来未得回家探望,尽管每月将包银如数寄回,母亲也是盼子早归,理应去看望。幸喜家中平安无事,我演出后第二天清晨,放心地赶回天津。
  我住在中国大戏院三楼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时间一长,戏院内卖票、检票及一些勤杂人员都与我处得比较熟悉了,见我从北平归来,齐向我伸拇指夸赞昨天少春的演出。
  “没想到这个李少春还真有两下子!唱功好,武的也真冲,连我们都给他叫好了!”
  “可惜了的,昨天晚上才卖了三百多张票,孟经理出面请了四百人,为嘛呢,天津人还不知道这个李少春。”
  “你老别忙,照我看,这样的好戏,不出三天准客满。你们二位一起合作就更好了。”
  这些夸赞都在我预想之中。凭我看到的少春练功、调嗓的情景,演出的效果准错不了。当我与他合演了预定的四天剧目之后,对他的艺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在这四天演出中,少春展示了他的文武全才。可以说,唱功老生、衰派老生、扎靠武生、短打武生样样都行。这在三十年代文武分工明细的京剧舞台上是极为罕见的。难能可贵的是,少春还不满二十岁,却能在吸收众家之长的基础上,紧紧抓住不同人物的不同个性,去发挥,去创新,使各类角色不但栩栩如生,而且各有绝活。他所创造的这些舞台艺术形象,放射出夺目的光彩,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譬如,他扮演的侠义老英雄肖恩,摆脱书生气十足的文老生演法,突出人物的英武气概。与教师爷开打的一套单刀枪是溜而不快,扫蹦子稳而不猛。既表现肖恩两鬓苍苍的龙钟之态,又不失当年水泊英雄的本色。
  《恶虎村》中短打武生应工的黄天霸,原有南北两派演法。南派经盖叫天老先生等创新,“走边”的技巧繁重。少春在此处采用了南派的演法。随着“你看去这半月,路静人稀……”的念白,所做的各式身段,一忽儿如雄鹰展翅,一忽儿如鱼跃水面,一忽儿如骏马飞奔。最后“扫堂腿”、“旋子”,紧接“金鸡独立”,疾转十数圈后稳稳当当地随着“四击头”停住。霎那间又在“丝鞭”的锣鼓点中起“云手”,将腰间所系的鸾带用脚踢搭在肩膀上。一连串优美大方的繁杂身段,集中地体现了少春短打武生美、健、帅的特点。
  少春演出的《水帘洞、闹地府》一剧就更为喜人。少春承丁永利先生的实授,是京派大猴的风格,有着杨小楼先生所演孙悟空的派头、气魄,表现了悟空作为美猴王和齐天大圣的风采。同时他又适当吸收南派猴戏的特长,使悟空不离猴的本色。他加用了很多灵巧、敏捷的“地蹦”、“乌龙脚柱”等小跟头,而且花样翻新。他在《水帘洞》一剧中表演的猴王,能纵身翻起“虎跳前扑”,窜入龙宫;又能跨腿窜上龙椅背;还能双臂舞动三股钢叉,在地府,只见他将金箍捧往地上一杵,就势来个“旱地拔葱”,只身飞跃两张桌高的阎王殿。这个动作,如果是一名撑竿跳运动员表演体育节目,也许不足为奇,然而出现在三十年代的京剧舞台上,可称一绝,观众感到格外新奇。武打设计也很别致。少春之弟幼春紧密配合,饰演地府中的大头鬼,手拿一把特大的扇子与悟空交战,左右一扇被悟空收去,他又变戏法似地拿出比前次略小的扇子,一次比一次小,直到最后从耳朵里掏出一把小扇子为止,毫不露出破绽。恰巧,这天李吉瑞、尚和玉二位老前辈来看戏,李桂春先生在下场问陪同。尚老先生看到此处,笑着说:“嘿!您儿子发明了‘化学(时髦的意思)把子’!真了不起!”李吉瑞老先生也说:“恭喜!恭喜!您教子有方,李氏门中有后啦!”我也在下场门候场,听得一清二楚。这类开打虽是噱头,但设计得滑稽又不庸俗,就很是不易了。
  少春的猴戏基础如此雄厚,所以解放后,我们同赴日本、加拿大、西欧、南美各国进行友好访问,他在国际上一直享有“猴王”的美誉。
  观众被少春的艺术征服了,我们的演出自《水帘洞》起,场场客满。到第四天演《八大锤》时,二千多人的中国大戏院,非但座无虚席,而且四周也站满了观众,从台上望去,是黑压压一片。少春饰演前陆文龙、后王佐。一个是稚气十足的英雄少年,一个是举止大方、断臂报国的岳飞帐下之谋士。少春将这两个人物的表演尺度,掌握得极有分寸。陆文龙大战岳云、狄雷等四将时,虽是每人均使双锤(故此剧得名《八大锤》),但对阵交锋的武打技巧并无雷同之处。增加了很多京派没有的技巧,却又无卖弄之感。少春每战败一将,无需缓锣鼓借机休息,就又接战一将。真是一场激烈的车轮战。“枪下场”的“撇桃”、“扔枪”、“蹦子”、“鹞子翻身”、背手“十字别枪”、“亮相”,比那天我看他练功时更干净、更帅。这也很自然,他平日练功,是接连反复练几遍车轮战的开打,有多累呀!舞台上只演一次,又脱去了练功穿的长棉袍,换上了箭衣,犹如穿上了单褂,怎能不透着全身轻快呢?当然水平也就更高了。他下场后,没有坐下休息,只略微擦擦汗,往脸上扑些粉,脱去箭衣,又换一件干水衣子,再穿上衬褶子。待几分钟的垫场戏结束,这位长髯飘飘,文雅而又气派的王佐便上场了。王佐的唱、做、念兼重。他放开柔嫩、脆亮的嗓音唱起大段的二黄导板、原板。在表演王佐为了混进兀术营内,向陆文龙讲明他父母被杀害的真相,为劝陆归宋而忍痛断臂时,少春又创新意。他在用剑砍断左臂、起吊毛范儿的同时,迅速地将左臂退出衣袖,待躺倒台上,左臂已然不见,检场人配合著从侧幕扔出一只假臂。观众为这逼真的断臂技巧,惊讶不止,掌声如雷。
  少春在《打金砖》中扮演沉溺酒色的无道昏王,更有独到之处。以往,这出戏叫《上天台》,我曾见学前辈孙菊仙派的时慧宝和著名女老生李桂芬演此戏,是一出完完全全的唱功戏,都不带打金砖。李桂春老先生将此戏做了很成功的改动。少春将刘秀穿帔、戴九龙冠的服装,改为穿蟒,戴王帽,比较合乎在金鸾殿的皇帝身分。唱词也由原来的“言,前”辙改成余派最常用的“人,辰”辙。尤其《太庙》一场,彻底突破旧演法,在只有唱功老生才能胜任的繁重的唱功戏中,为了表现刘秀错杀姚期等功臣后,被他们的鬼魂“活捉”(解放后改为患精神分裂症的病态反应)的情形,增加了“踹腿吊毛”、“硬僵尸”、“倒叉虎”等跟头,揉合在表演之中,却又丝毫不带有武生翻扑、卖弄技巧的感觉。可让观众清楚地明了,这位汉帝刘秀乃是弱不禁风、神魂颠倒地自然摔倒昏厥。这使观众耳目一新,有的人张着嘴看得入神,都忘了鼓掌。有的保守些的戏迷不禁为少春发起愁来。愁的是,连着看了他几天演出,不知将他排在文武老生、武生、长靠……哪一行当更合适。“愁”得好啊!这充分说明少春的高超的艺木;打破了行当的界线,展示了文武全才的艺术前景。
  由于是临时合作,我俩没有排生、净并重的对戏,剧目是围绕少春自己的特长而定。我陪着他演,所饰角色都是配角,但我都是认真严肃地对待,将这些戏都作为自己的正戏来演。准备时间很短。我抓紧时机,在符合剧情、不在戏的前提下,设法发挥自己的特长,增加必要的艺术手段,使所演人物在舞台上有一定的力度。就以演《闹地府》的判官跳判为例吧,我在科时学过《火判》,有一定基础,出科后,演《九曲黄河阵》的赵公明跳“财神”、也有诸多借鉴之处。但这次为了演好《闹地府》的判官,我特意又请韩富信师兄帮助丰富提高,采用了“喷火”技巧。他也热情地借给我火桶子。这是一个一寸多长的圆形桶,顶端都是小孔,类似装胡椒面的瓶子。里面存放烧好的纸灰。烧纸灰也是技术,必须火候恰当,否则难以点着。上场前,将点燃的香头放在火桶内,含入口中,通过口腔呼吸,使香将纸灰重新点燃,并随时用气吹着,不使火熄灭。上场后,需要喷火时,轻轻呼气,火星喷出。功夫就在一口气地只呼不吸,只要用嘴一吸气,就会烫嗓子。
  判官吹火后的四句定场白,我借用师大爷叶春善教过的《火判》中“狰狞侠烈满空庭……”几句,随着词意添了很多“判儿”的舞蹈动作。功不负人,竟也两处获彩!
  我扮演《八大锤》中金兀术时,采用蛮硬的念白和棱角分明的身段动作,揭示这一番将蛮悍、凶、猛的性格。第一场兀术登高台点将发兵的步伐,我借鉴郝老师的台步,使其具有欲吞中原、一得意忘形的狂傲姿态。为配合少春由陆文龙接演王佐的换装赶场需要,增加一场兀术设宴给陆文龙(高维廉接演)庆功。这里,我为兀术精心设计了一段“导板”、“原板”的西皮唱段,从而改变了番将在舞台上尽喊“巴吐噜”、“杀”、“啊”的简单化表演,丰富了金兀尤的舞台形象。
  观众们在看我演过曹操、霸王之类的角色后,又见我演这些角色,不仅没有看轻我,反而更增加了对我的了解和喜爱。同时,我也受到了李桂春先生的器重。
  绿叶,要真正起到陪衬红花的作用,是必须下一番功夫的。

  七月里,中国大戏院开办夏季游艺会。约请我和少春参加。
  中国大戏院一楼剧场上演京剧,二楼休息厅演电影,屋顶凉台是杂耍(就是今天的曲艺节目),有常宝囗(小蘑菇)、赵佩如等人的相声,小彩舞(骆玉笙)的京韵大鼓,王佩臣的乐亭大鼓等等。观众买一张两角通票,可以任意观看,但要看京剧还必须再花四角。即是如此,票价依旧比往常便宜,我们的包银也就相对减少。少春为闯名,不计较包银;我很愿意与少春演戏,也就答应下来。
  为期一个月的游艺会期间,演出之余,我们一起排练了几出戏。
  那时,每逢七月初七,传说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民间乞巧的风俗很盛行。姑娘们为了求看自己是否手巧,于七月初六之夜,在露天放一碗清水,接一夜天露。初七中午,往碗里投放一小段席蔑或扫帚苗。它在水中的倒影如呈现剪子或针形、就为手巧。如呈棒槌形则无疑就是个笨姑娘喽。风俗如此盛行,各剧团都要排座节佳剧。我们也必须赶排一出《牛郎织女》。剧中金牛星我演很合适,少春前演喜鹊王,后演牛郎,我们从织女的前世演起。织女曾是一位乡间织布女子。喜鹊王违犯天条,玉皇大帝动怒,欲处死鹊王,鹊王不甘受罚,飞逃人间。正遇织女,向她求救。善良的织女(中华戏校高材生赵金容饰)同情鹊王,将其藏在怀内。织女是未来的星宿,雷公无法劈她,鹊王获救。其后,牛郎织女被银河割断,鹊王命子孙同搭鹊桥,以报前恩。这样一来,戏更别开生面了。少春饰演的鹊王也得以施展特长。
  这种游艺会不同于平日的演出,所以,我们又排了两出老幼都喜爱的猴戏《智激美猴王》和《十八罗汉斗悟空》。《智激美猴王》就是《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不过剧中只将这段故事作为引线,悟空与黄袍怪斗法为主线。本子是在上海连台本戏《西游记》的原本基础上修改的。少春、世善(饰白衣大仙)、李宝魁(饰猪八戒)、赵金容(饰百花羞公主)和我(饰黄袍怪)几个人边排边改边加新点子。我和阎世善琢磨着增加一场白衣大仙给黄袍怪祝寿的场面,众小妖各显其能,然后我和世善醉舞双剑。剑套子是在《昆仑剑侠传》的对剑基础上给以增删。我穿的服装是当年李桂春先生演《盖丽君》时扮演高延赞所穿的改良靠、扇面盔,真够一怪。特别要介绍的是少春在这出戏里又创绝活。孙悟空扮做女装,要去黄袍怪洞穴探听虚实。下场门处立起一座三米多高的“塔”,塔的每一层都画有黑色塔门。但两米高处的那个塔门是个洞,内遮黑布。台下看去,此塔门和其它门并无不同之处。少春平地起“窜毛”,“嗖”地一下窜入这个塔门,跃入洞中,这可比翻跟头过城的难度大多了。要知道塔门的大小,只容他的身子笔直而过,窜毛的范儿既要高,还要准,没有过硬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办到的。此戏一直演到解放后,不下百场。少春这招从未失误过。孙悟空化成女装进入洞中后,与变成丫头的猪八戒一起将黄袍怪灌醉。八戒说:“猴哥,咱们该动手啦!”悟空随着“动起手来”的话音翻过一个“小翻”,刹那间那个千娇百媚的假公主百花羞不见了,悟空恢复了原貌。观众发出一片“啧,啧”之声,经久不息。我清楚少春的假脸、头套、褶子、裙子是连成一体的,可是他能在眨眼之间连翻筋斗,将这套装扮卸去,真是变幻得干净、利落。我“醉”在帐中多少次地观看,竟然也没看出破绽在什么地方。少春这身绝技,到目前为止,仍然少见。
  我们排《十八罗汉斗悟空》,我主动要求饰演粗犷的伏虎罗汉。他手中的武器是圈。前几年在华乐园练功向张云溪学的哪吒耍圈,现在有了用武之地。我将圈扔出去使其滚回原地,用脚套起,串在脚脖上连转数圈,再高高甩起,伸出左臂,使因斜挎肩上。还与少春编了一套“棍穿圈”的武打。观众们见架子花脸能引用武生的技巧,十分赞叹,给了我极大的鼓励。
  游艺会的演出,每天都不间断,星期日还要日夜两场,比较累。记得有一天,是日夜两场《牛郎织如》日场演出结束,我心想过不了多人夜场戏就开演了,索性不卸装。我叫些小食堂的饭,好歹吃些,就在三楼休息。阴历七月的伏天,气候正闷热,一顿饭吃得我热汗直流,顺手拿起手巾擦脸上的汗。这一擦的结果是满脸开“金花”(金牛星勾金脸)。脸,只得重洗、重勾,反而多花了时间。想来,懒也不是好偷的呀!
  我和少春还在初交阶段,艺术上彼此都很敬重,生活上来在逐步增多,感情也很溶洽。
  连续几期的演出,使我在天津打下较雄厚的观众基础,同时,也结交了一批天津京剧名票(业余爱好者)。其中一位卞范吾(号称卞十三爷)学演花脸,请我给他排演《连环套》中“拜山”一折。演出时特约我去看戏,并给他们勾脸、把场子。这天的剧目是卞范吾主演《拜山》、军阀张勋侧室之子张某主演《黄鹤楼》(饰周瑜),大轴子是近云馆主和大东皮鞋店的一位经理(名字记不清了)合演《宝莲灯》。近云馆主宗梅派,擅演《红线盗盒》、《廉锦枫》、《别姬》等剧,在天津颇有与当时的雪艳琴(四大昆旦之一)并驾齐驱之势。
  一个月的游艺会未曾结束,陈椿龄(李桂春已约他做少春组班社的管事)与万子和(已做新新大戏院的经理人)同到天津,约少春到北平第一流的新新大戏院(现坐落西长安街上的首都电影院)演出。李桂春老先生闻听,拍手说道:“太好了!说不定这次演出,就遂了我们爷们北来的心愿了。”
  八月初,我随少春一同回北平演出。

三十四 应邀请 郝老观戏    秋阳煜煜,使新新大戏院门前刚搭起的五彩牌楼越发鲜艳夺目。来往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看那用各色纸花拼成的“欢迎上海新到文武老生李少春艺员来北平演出”的字样,听听从里面传出的琴、鼓乐声和不时响起的掌声、喝彩声。
  戏院内的舞台上,戏演得很起劲。一位头戴方巾,身穿青褶子的寒儒,高唱着:

    相府(哇)门前杀气高;
    密密层层摆枪刀。
    画阁雕梁双凤绕,
    亚似天子九龙朝。……

  如此威严的相府,这寒儒竟昂首挺胸,高甩长袖,迈着轻盈的步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去。见了上座的丞相曹操,微微点头打拱,行一般常礼,而未躬行大礼,好一副形神兼备的狂士之态!骄横不可一世的曹操,见此情景,只两眼略略一膘,就已泄出内心的奸诈。
  这就是我和少春在北平新新大戏院首次演出的《击鼓骂曹》。少春扮演寒儒祢衡,我饰曹操。少春虽有惊人的武功,但他从人物出发,因人而异,扮演祢衡这样的儒生,就不带丝毫武气。曹操羞侮祢衡,贬他为鼓隶。祢衡微微冷笑后唱。

    ……罢,罢,罢,
    暂且忍下了,
    明日自有我的巧妙高。

  随着“巧妙高”三字,少春三摆水袖,然后,右手转袖、背毛左手轻撩褶襟,端的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儒士。
  他在此剧中极力发挥着自己的唱功才能,以声夺人,声情并茂。导板一句:“谗臣挡道谋汉朝”几度翻高的激亢唱腔,他唱起来气力充沛、自如。“楚汉相争动枪刀”一句,“动”字平直上挑。爽脆地进出“枪刀”二字,尤为动听。下面一句“我手中缺少杀人的刀”,他改唱“杀贼的刀”。一字之差,目的性更明确了。我此时的表演很少,仔细听少春演唱,两眼直视前方,忽然发现台下前排座位上,稀稀疏疏的观众中,有一副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迅速朝他看了一眼。那挺实的腰板,庄重认真的神态,慈祥的面孔是那样地亲切。千真万确,是郝老师看戏来啦!我顿觉全身发热,脉搏增快。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舞台上,不能分神,于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可是,我又陷入了新的思想矛盾之中,曹操听鼓的一段表演,是漂学(即自己看会的)郝老师的,未必准确。现在郝老师就坐在台下,我岂不是在孔夫子面前卖“三字经”么!真有些拿不出手。要不然,这回就按一般的演吧!免得让郝老师见笑。但这一闪念很快就被驱逐了。不是吗?几年来,我一直渴望着郝老师看我的演出,并给予指点,就是苦无机会,好容易那次在科班陪高庆奎先生演《浔阳楼》,恰好压轴子是郝老师演头本、二本《忠孝全》,在他候场时,我找机会和他见了面。郝老师认出是我,挺高兴,还想要看看我的演出。可惜,《夺鱼》这场戏间隔着《坐楼杀惜》,时间较长,郝老师还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等,没能看我的演出。真遗憾!这次郝老师是被李桂春先生请来的,借此机会,使他看到我的演出,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我应该格外提神,将戏演好。有朝一日,我一定拜郝老师为师,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我演得对与不对,再向郝老师求教,怕什么!为什么要临阵退缩呢?
  咚、咚、咚咚……节奏清晰、铿锵悦耳的鼓音缓缓而起,渐转激越,声声急猛如雷,是在发泄这位赤身的击鼓人内心之愤怒,是在痛斥奸相曹操。曹操,也就是“我”,先是悠然自得地听着,逐渐,随着鼓音的转变,开始听出鼓声之中另有弦音;起身站立,侧耳细听,啊!是在斥责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我满脸愠怒,踱步再听,更难容忍,气得跌座椅上,几待发作,终于强压怒火,想出借刀杀人之计,派祢衡会见刘表……我将平日所学到的点点滴滴都认真地发挥了出来。
  《骂曹》之后,垫了一出程玉菁主演的《十三妹》。然后是大轴子《两将军》。少春改扮马超,我赶扮张飞。此剧中的张飞是武二花脸应工,平时由张连庭师兄扮演。因此次是在北平首演,李桂春先生为了加强阵容,执意要我和连庭师兄合演此角色。前半部张飞闹帐,马超骂城,张飞有较多的性格表演,由我扮演;开城会阵再由连庭师兄接演。我只好依从。少春饰演的马超格外具有猛将风度,尤以瓷实的靠功,间不容发的开打,紧紧地吸引观众。他与张飞的“快枪”,由慢入快,连续三次“搭兜”、“一刺”、“蓬头”、“刺肚”,紧密无隙,难解难分。挑灯夜战,马超、张飞已卸去铠甲(大靠),从马战转为步战。少春身着素白箭衣,摘去“倒缨盔”,甩发散放,越战越激。二人扭做一处,少春向后甩身过了“小闹叉”,又全身跃起,脖梗着地走了一个“乌龙绞柱”,那未用嘴叼的甩发,依旧是那么齐整。刘备赔情后,马超高喊一声“收——兵——哪!”嗓子又脆又亮,震动了整个剧场。观众们无不为少春真文、真武的高超艺术所赞服,那雷鸣般的狂热掌声,直到大幕落下、鼓乐声停,仍然未断。
  接着,《十八罗汉斗悟空》和新排的《周瑜归天》(他饰前鲁肃、后周瑜,我饰张飞)连续上演,都获好评。上座率自然是直线快速上升罗!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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