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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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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闯新路 离开“重庆”    我赴南京后,重庆社看了我的请假信,很生气,无奈我已登程。其时我已做好了重庆社不再用我的思想准备。因上海约尚先生,请他定要带领张云溪、阎世善、未遇春、李宝魁、张世桐和我几个青年,到黄金大戏院演出。并且,尚先生准备排《九曲黄河阵》,剧中的赵公明这一角色物色了几个演员都不理想,还是准备用我。我返京后,又给尚先生等人送去从南京、杭州等地带回的香榧子等土特产,以示歉意。有这样的多种因素,我重回重庆社,轻而易举了。
  《九曲黄河阵》是《封神演义》中的一节。写殷纣王命闻大师派赵公明去攻打“周”。周武王兵将战败,美子牙设草人咒死赵公明,赵公明的三个妹妹——琼霄、碧霄、云霄——闻讯摆“黄河阵”替兄报仇的故事。
  剧中,尚先生饰大姐琼霄,芙蓉草饰二妹碧霄,张君秋(当时正在学习中)饰三妹云霄,王凤卿饰闻太师,宋遇春饰陆压道人,李宝魁饰姜子牙,我饰赵公明,尚长春饰哪吒。我演的这个角色是为全剧做情节铺垫的主要人物之一。此剧有神话色彩,赵公明又是传说中的财神爷,我感到这个角色大有潜力可挖,于是在扮演时动了不少脑筋。
  赵公明勾黑脸、画三只眼,两颊画金钱,身穿黑靠,手使双鞭。
  头场,赵公明上场“起霸”、亮相后,左右转身先吹三口火,再转身亮相,使赵公明两眉中间的第三只眼发出熠熠的亮光,观众感到新颖,报以掌声。怎么回事呢?是我在画的第三只眼上按个小灯泡,开关掖在鸾带上,亮相时手扶驾带按开关,灯亮,眼就亮了。
  这是当年周信芳先生演《封神榜》中杨任挖眼时用过的,我稍加改动就给借鉴来了。
  “会阵”时,“我”将姜子牙杀得大败,追着与他“推磨”,跑回场,表演很火炽。
  《赵公明归天》一场,放一道纱幕。姜子牙在纱幕内做命人向草人射箭的表演,我在纱幕外做中箭的反应。此时的赵公明已被姜子牙设草人拜了四十九天,已是神魂颠倒。我将中间眼睛的灯泡抹蓝,表示眼失神,走着病步,左摇右晃地上场。姜子牙命射草人左眼,我速摘盔头扔出去,翻“抢背”,乘机将“彩红”抹在左眼上,示左眼打中,出血,起来唱四句吹腔配合表示疼痛的舞蹈表演。姜再射右眼,我借用《碰碑》中杨令公的脱软靠身段,再“枪背”,抹彩红。最后姜射心窝,我用“翻吊毛”、“摔硬僵尸”等舞蹈动作,表示挣扎,最后赵公明归天。
  “财神爷”被射死,太不吉利了。我就借闻大师前来“哭尸”时,速在帐内戴好财神爷的金脸面具、财神盔、穿好绿蟒。随后,舞台灯灭,只用一束亮光照着我,我从帐内出来跳一段财神舞蹈(过去旧班社为取吉利,正月初一开锣演戏,都要先跳加官、财神)。最后拉着元宝车、珊瑚树,在“急急风”中走蹉步下场。
  这几场情节铺垫戏搞得很热闹,观众很欢迎。不料管事的却说:“这出戏唱的不是三霄,唱的是赵公明!”旧戏班“角儿”讲究水落石出”的较多。因此,戏只演几场就收了。
  我听到这种评语,心中很难过。在“三霄”没上场之前,我将戏铺垫好,且是遵照剧本的安排,并不为过呀:我为演好此角色,花费了很多脑筋和心血。演出时,又是“枪背”、“吊毛”,又得唱、舞、打、跑,累得热汗湿透水衣子,连“胖袄”都湿透(胖袄和水衣子都是穿在服装里的衬衣,胖袄是垫肩的棉坎肩,衬在里面,以显人物高大魁梧)。如此认真、严肃地将戏演好,得到的是几句冷嘲热讽,搭这样的大班社,难呀!

  盛藻哥自离开富连成科班,带着一队人去上海后,不久,他们便各自分手。盛藻哥组织文杏社演出。当初我们在科时,我俩曾合演《除三害》、《四进士》、《打严嵩》等剧目,都受到观众的欢迎。他很想约我合作,但见我已搭重庆社,只好作罢。他久想排演《青梅煮酒论英雄》(以下简称《论英雄》),见我每星期都与李洪春、徐东明班社演戏,盛文哥又几次向他推荐我演曹操。盛藻哥就让李盛荫师兄(他是文杏社的管事)来家找我。盛荫是名昆曲家李寿峰之子,盛藻哥是李寿山之侄,两人是叔伯兄弟。他向我说明来意后,我欣然同意,排演《论英雄》也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之一呀:同时我也向他提出几个条件:盛文哥在文杏社,不能因我参加影响他。盛利哥也得随之加入演出,广告宣传要登得好看一些。戏份钱看上座情况再定。协议达成,我们即在不影响重庆社的情况下,开始排戏。
  首先,由我修改剧本。高、郝二位合演此剧时,郝老师在吴幼蒸先生写的剧本基础上做了很多修改。盛藻哥从其岳父高庆奎先生那里要来的是吴先生写的原本,我根据记亿大致按郝老师所演的那样修改好。这出戏我看了又看,学了又学,排起来,自然比较有基础,戏很快排成了。
  演出前夕,盛荫去到尚先生家中,他们有着亲戚关系(尚先生的前妻是名净李寿山之女),近年较少来往。这次,一来是恢复情感,二来是借我演出《论英雄》一剧,并请他去看戏。事情都很顺利,就是在如何刊登此戏的海报问题上,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盛藻哥是头牌老生,我虽在科班里有点小名气,但在重庆社里一直还没排上较前的名次,与盛藻哥并排,不大合适。文杏社的主要旦角陈丽芳要在《论英雄》前面演些《玉堂春》之类的戏,其名排在我的名字后面也不大合适。但我演此剧又是高、郝二位合作的对儿戏,不与盛藻哥并排大伤此戏的锐气,也有伤我的锐气。几经反复,终于研究出了让盛藻哥的名字“坐”着,我的名字“站”着,写成下面这种怪样子:

   袁   李
   世
   海  藻 盛
    雄英论

  为何要在这些问题上那么耗费苦心呢?对了,旧社会中的演员与名利是不可分割的,无名就无利,你就没钱没饭吃。你想要过好生活吗?就得成名。这种思想是解放后需要接受教育,加以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
  《论英雄》首演于庆乐园。我赶制了一顶“相纱”(曹操戴的丞相盔头),临时花一元钱租用了一件红蟒。
  《论英雄》的演出非常成功。我的一举一动、一句念白、一个身段、一句唱、甚至一个水袖的运用,无不获得满堂喝彩声。“太象郝寿臣了!”这是观众们普遍的评论。最使我兴奋的是,郝老师之子郝德元师兄,见报上登出《论英雄》的剧目,特意赶来看戏,他给的评论是“出乎意外地象”。经同行们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想而知,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啊!这件事也成为以后我拜郝寿臣老师的一曲前奏。
  此后,我们每星期在庆乐园上演一场,场场座无虚席。我的名字也从第二场开始就“赐座”了,改成:

   袁    李

  海 世  藻 盛

  戏份呢,增长到八元。我进一步尝到郝老师所创的生净对儿戏的甜头,更坚定了信心。尚先生看戏后对别人赞赏我演得很好,也不无感慨地说:“他已经是离槽的马,重庆社恐怕拴不住了。”紧接着我又与盛藻哥合排《割麦装神》。这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失街亭后制作木牛流马及设假诸葛亮将司马懿吓跑,枪收麦子充作军粮的一段故事。盛藻哥饰诸葛亮,我饰司马懿,演出效果也令人满意。在《九曲黄河阵》停演后,我毫不犹豫地应文杏社之约同去南京、济南演出一个月。
  我们在南京中央大戏院演出了《论英雄》、《四进士》、《苏武牧羊》、《胭粉记》等。演员阵容年轻,又有实力,高庆奎老先生正值嗓哑休息,随儿子(高盛麟)和姑爷同行助阵,我们的营业极好。尤其是“三国”戏更受欢迎。
  我第一次观摩话剧,就是这回在南京看廖一公先生主演的《张汶祥刺马》。这是一出清代历史话剧。我对话剧演员能在无音乐、无锣鼓的条件下进行表演,颇感兴趣。散戏后,我到后台去拜望他们,又请他们到我的住处去玩,交了朋友。此后,再未相见,不知此公尚在何处?甚是想念。
  半月后,我们到了济南,营业也极好。刚刚演过一星期,就接到重庆社电报——“即刻赴沪”。事情不那么简单哪!文杏社已和当地北洋戏院订好合同,还有十一场戏。我若赴沪,文杏社就无法演出,戏院也不答应啊;再说,尚先生应黄金戏院之约。欲带我们这些青年演员到上海演出,我虽曾风闻,日期从未对我讲过,此事我也未与文杏社打过招呼,这走与不走,我是毫无自主权了。幸好,重庆社管事随后赶到,请出济南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总买办吴晓庵先生出面说合。吴当时在济南有着相当的权势和经济地位,又与各名演员及四大名旦相熟,他与文杏社、北洋戏院经理马少荃、重庆社管事几方会面商定,再演六天,其中三场算文杏社义演(不要报酬)。待我急急忙忙赶到上海,还是误了头三天打泡戏。
  我从火车站到住地,途经黄金戏院门口,看到重庆社演出剧目牌上写着我的名字。等我第二天去金老公馆吃饭,牌上已将我的名字去掉。这是重庆社为我的“迟到”发怒而给予的惩罚。
  第四天演出《王宝钏》,我饰魏虎,接着演《儿女英雄传》,我饰周德胜,戏都不重。赴沪时,重庆社向观众宣传我是青年演员中一名较好的架子花脸,观众看这两场戏后对我很失望。上海观众也对尚先生的《玉堂春》、《雷峰塔》等骨子戏比较欢迎,所以这次为期一月的演出,我无多少戏可演。唱、做、念什么都发挥不出来,有力使不上,也觉寒心。我暗暗下定决心,要离开重庆社。寻求郝老师生净合作的艺术道路。
  正值此时,爆发了芦沟桥事件,报纸、电台每天都传来日本帝国主义枪杀中国人民的血腥暴行的消息。上海沸腾了,广大市民纷纷上街[被过滤][被过滤],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
  重庆社匆忙结束了在上海的演出。
  我惦念家中的景况,冒着日军轰炸的危险,急匆匆告别重庆社,登车北上。

三十 返北平 处境凄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芦沟桥点燃了大规模侵略中国的战火,铁路交通受阻,平汉线、平通线均已停车,平沪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我们所乘的是沪——平最后一次列车。软卧车厢内,唯有我和李宝魁两位旅客。异乎寻常的安静,使我们原就紧张的心理又添一层恐惧。时间是那样的难熬……
  误点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驶进北平前门火车站,结束了这次使我们心惊肉跳的旅程。
  走出车站,惊魂未定的我们,未曾来得及庆幸自己的平安到达,立时又被强烈的战争气氛所包围,倒吸了一口凉气。变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以往被称为北平最喧闹、繁华的前门大街变得死气沉沉,一片萧条。各家商店收起了五颜六色的招牌,严上门板,紧关店门。无数菜摊、高声叫喊的小商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胆大些的小铺面,半掩店门维持营业。路上行人稀少。举目所及的是一袋袋堆在路口准备巷战的沙包、歪歪斜斜贴在玻璃上的防震纸条和三三两两来往巡逻的警察。这一切使巍巍的前门城楼显得越发陈旧、暗淡无光。家中又是什么景象呢?我俩匆匆分手,急奔各自的家中。
  我走进院里,母亲正在屋门前做饭。
  “妈!”母亲闻声回首,看见了我,立即放下手中菜铲。
  “哎呀,可回来啦!谢天谢地!听说火车线上不安定,盼着你回来吧,又怕路上出事。”母亲说着眼圈红了。
  “我也着急!芦沟桥离北平太近,怕家里出……。”
  “唉!别提啦!那天早上四点半,天将蒙蒙亮,轰、轰的大炮声把我们都震醒了。弄不清是哪打仗,听炮声高咱们不远,你哥哥说,跑吧!我想着,往哪儿跑哇?听天由命吧!八点多钟,炮声算是停了,西屋你虾米海大哥也拉不了洋车啦!说是日本兵炮轰芦沟桥。十一点多,炮又响起来啦,你哥哥跑回来说,看见别人家将棉被堵在窗户上挡子弹,我和你二姐赶紧缝布袢,将被子也挂在窗上。这几天都乱乱哄哄,我担心着,真若打起仗来,你被截在外面,咱们一家子是不是还能见……面……呀!”妈妈哽咽着,流下眼泪。
  “我已经回来啦,您就别……”
  “是啊!”妈妈撩起衣襟,擦干眼边泪痕,破涕为笑地说:“总算平安回来啦!”
  正说着,一股糊焦味冲进我们的鼻子,“锅!”一旁听得入神的二姐喊了一声,跑过去一看,还用说,锅里的菜烧糊了。
  “几天都没吃到菜,今儿你哥哥好容易抢着买了点,又烧糊了,真是……”母亲一边端锅,用莱铲不住地翻搅那发黑的豆角,一边可惜地感叹,既舍不得将它倒掉,又不肯让我吃糊菜。
  “糊就糊着吃吧;回到家啦,吃什么都是香的。”我高兴地说着,顺手捏了一小块豆角放在嘴里。“真香!妈做的菜就是好吃!”
  “那就凑合著吃吧,这一斤三角的价钱比平时涨出好几倍,倒掉太可惜。唉,米也涨价,面也涨价。仗打起来,就更不知会怎么难啦!”
  七月底,北平沦陷。侵华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无数颠沛流离的难民,露宿在北平的街头巷尾。日本兵把守着四面城门,天一擦黑,城门紧闭,市民们不敢上街,不敢出城,家家户户人心惶惶。不久,华北政务委员会在日军操纵下成立了,为了给日军主子的侵华罪行涂脂抹粉,出告示让商店开门、剧场恢复日场戏。于是,庆乐戏园约请文杏社演出。这些日子以来,城内货源缺少,投机商乘机诈骗钱财,高抬物价。我们每日维持着低水平生活,钱也仍象水一样地流出。不唱戏,就没钱,特别是一般演员,生活困难就更大,对演出的要求是迫切的。我们也预料到,这样的战乱之年,有多少人能有闲心看戏呢?所以,为了叫座,准备第一场演《群英会》,第二场演《四进士》,第三场演《青梅煮酒论英雄》。这几场戏,日常演出不论在北平,还是到外埠,都是逢贴必满的。尤其是《群英会》,盛藻哥饰演鲁肃、孔明、特约李洪春先生扮演关羽,吸引力很强。虽是如此,结果,仍不出所料,第一天只卖了三百张票,勉强地开了广告费,和基层底包的戏份,我和盛藻等分文未领。第二天更惨,连底包钱也开不出了,只得被迫停演。其他恢复演出的班社也相继全停演了。
  我只能终日困守家中,长吁短叹。为了不使岁月蹉跎而过,每天清晨去坛根喊嗓,在院里练练功。下午,到离我家一箭之地的西口库堆胡同盛藻哥家中。我们哀叹之余,将全本《三国志》——从桃园三结义起到诸葛亮七星灯借寿斩魏廷止,如何分段演出,如何搭配人员等,一一进行酝酿。这些想法在以后的时间里陆续得以实现,排演出二十余出三国戏。如:《桃园三结义》、《打督邮》、《孟德献刀》、《温酒斩华雄》、《许田射鹿》、《论英雄》、《斩车胄》、全本《弥正平》、《马跳檀溪》、《火烧博望坡》、《汉阳院》、《长扳坡》、《汉津口》、《舌战群儒》、《激权激瑜》、《临江会》、《群借华》、《六出歧山》(包括《雍凉关》、《天水关》、《骂王朗》)等。
  数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看看时近腊月,生活用费有出无入,去南京等地的余款已用尽,全家人暗暗焦急。
  一天,盛荫哥兴冲冲来到我家,他进门就喊:“三弟,号外!号外!”惹得西屋李大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到我们屋里来听号外消息。
  “哈尔滨、沈阳两地戏院联合约咱们去一部分人演出一个月,包银一万元,吃住、路费在内。你的包银还是七百五十元,怎么样?”这消息称得起头条号外,我高兴地追问:“什么时候去?”
  “正月初一,在哈尔滨华乐舞台打泡!”
  “太好了!”
  “且慢高兴!愚兄还有下情回禀!”
  我用手将桌子一拍,伸出食指、中指,指着他说:“慢慢地讲来!”我们心里一时兴奋,竟将台词搬出来,李大妈、妈妈也被逗得跟着我们笑了。
  “哈尔滨、沈阳属‘满洲国’。听说,那里市面很乱,便衣、警察动不动就打人。饭馆、戏院前后台都混着便衣,不认识的人,不能多说话……简单地说,传闻到东北见了电线杆子都得鞠躬!”他皱起双眉,笑容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沉默片刻后,我说:“咱们唱咱们的戏,少说话,别招惹是非……”
  “对,只要咱们诸事谨慎,就不会捅漏子。我还要到世玉等几个人家里送信呢,明儿个咱们再碰面。”盛荫哥说完告辞而去。
  “这地方可是不能去,谁都知道出关不是好事。这年月,穷,不怕;求得人平安,就是福!”母亲等我送走盛荫回屋,连连摇头地劝我。
  “是啊,照我看,听你妈的话吧,在外边出点事,得把你妈急坏喽!连我这坐在家里不出门的老婆子都听说过,去闯关东的十个有九个回不来!”李大妈也在旁搭腔,极力反对。
  “你们太年轻,脑子热,不知深浅,这是蜜饯石头子儿,好吃难克化。”母亲说。
  “这年月,没咱们的路可走哇!什么世道……”李大妈叨叨着回到自己屋里。
  我和母亲相对沉默了许久,当然,想的都是去,还是不去。
  “妈,我想还是去吧!”我先开口了,“打七月里我从上海回来,到现在五个多月了,就演了那两场戏,还没拿戏份。眼下物价涨得厉害,去南京、济南积余的钱全花完了,眼看年关又到,甭提过年,就是要帐的,咱们也没法子对付。要是有了这七百五,还些急帐,剩下的也够维持一阵子!……”
  母亲坐在我那张绿床上,没有说话,提起衣角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母亲为难极了,让我去演出吧,家里日子能缓口气,但又怕兵荒马乱之年,我在外遭到不幸;不让去吧,家中的困境实在难以解脱。
  “听说,南边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人把南京也占了……”
  母亲听了此话连忙抬头向我示意:别说!我醒悟到妈妈是怕二姐听了着急,二姐夫被截在浦口,不知去向,已经几个月没音信了。
  “唉!这年月,还有谁能来过角儿唱戏呀!”我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上。
  “还有……还有,重庆社我辞了,文杏社没听别人的挑唆,一直与我合作。这几个月,我和盛藻哥琢磨了许多三国戏,想排,想演,就是在北平没办法开锣。好容易,哈尔滨约了我们,我不去,您想,成吗?于情于理,不去不成。妈,我唱我的戏,谁能把我怎样:您尽管放心,我也不是惹事的人……”
  母亲听我说得很有道理,勉强同意了,但是,她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意欲让哥哥同行,文杏社满口应承,此事总算敲定。
  行期定在腊月二十一。清晨,盛荫雇来一辆马车,接我们上路。母亲帮哥哥穿外衣时,还不停地嘱咐:“你要多照顾他,你是哥哥。有事哥俩多商量!”“没事就在旅馆内呆着,别惹事!早点写封家信!”这些话,母亲近日来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为了图吉利,她努力控制着,没让泪珠掉下来。
  她又转过身来帮我掖好围巾、扯正帽子。
  “到那里就赶紧来信!随时来信!”
  “知道啦。”
  “少说话,少管事,少出门。”
  “嗳!”
  “有事跟你哥哥多商量。”
  “好!您放心!”为了减轻母亲的担优,我尽量地放松语调,装作毫不在乎。
  她一边嘱咐,一边将我的大衣扣扣好。霎时,母亲送我去富连成科班的情景,又依稀出现眼前……


三十一 铁蹄下 横遭欺诈    此行东北,文杏社只组织二十几人。次要角色均由当地剧场的演员配演。
  为了节约路费,避开山海关日军的严格搜查,听从哈尔滨剧场邀角人的建议,由北平乘火车到塘沽,换乘日本轮船到大连,再转火车至哈尔滨。
  一路上,我们谨言慎行,总算平安到达大连,大连宏济舞台老板(经理)李香阁将我们接出码头。大连,沦为日本特区的大连,完全被日化了。街市上,日本式的房屋鳞次栉比,举目所望尽是刺眼的日文招牌、日文商标、日本货,令人凄惶。
  李香阁热情地为我们接风。席间,他了解到我们的日程还有三天富裕,动员我们抢顶帽子戴,即抢时间加演几场。当时,虽正处年底,是上座率最低的木刀时期。(每年腊月下旬,人们忙于准备过年,无人看戏,剧团封箱停演,称此时为木刀时期)我们的三场演出居然都卖了七成座。宏济舞台是近两千人的大剧场,有七成座的收入,剧院、剧团三七分帐,双方赢利加倍。我们除应得戏份,每天还多分了些杂拌钱(杂拌是过年吃的一种混合蜜饯果脯,喻钱不多之意)。
  临行,李香阁嘱咐我们说:“哈尔滨不同大连,那里‘腿子’(指便衣特务)特别多,诸位多加小心,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
  听了他这几句临别“赠言”,几天来梢觉松弛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哈尔滨的冬季是一片冰雪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披着皑皑素装。它们在哀悼,它们在忧伤。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群黑黢黢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偶尔落在附近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发出“哇,哇”的叫声……
  我们被带到一家旅馆安置下来。出于小心,大家都“安分守己”地坐在房间里闲谈。
  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将我们每人打量了一下,又将每个床位扫视一遍:“你们从哪疙瘩(东北方言,哪里的意思)来呀?”
  我们见来人身穿羊皮袄、黑坎肩,头戴一顶黑皮帽、挺神气,听话音挺硬,眼睛还四处寻看,难道他就是便衣吗?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些紧张,赶紧都站了起来。文杏社管事王慎之抢先一步,拱手作揖:“我叫王慎之,请您多关照:我们从北平来。”
  “你们在哪疙瘩唱戏呀?”
  “华乐舞台。您有何贵干了”
  “你们有衣服啥的,我求(取)走。”他要我们的衣服?这是什么规矩呀?
  “您的贵处是……?”王慎之胆怯地强笑着问他。
  “咱是洗衣局的,咱洗的衣服又便宜又好。”
  啊!这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扑通一下都坐下了,笑哇,几乎笑背了气。唉!回想那时为了挣钱养家糊口,终日将心提到嗓子眼,即便如此,也没少受欺侮。
  且喜我们的演出营业甚好。海报贴出,三天打泡戏的票很快售完。几天过去,我们的心情相对地松弛了一些。我和哥哥去道里游逛。哈尔滨这座城市分道里、道外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道里的街道,干净,整洁,绝大部分是俄式的高大建筑,饭店、地下咖啡馆、舞厅比比皆是,彻夜灯红酒绿。道外十六道街是中国百姓居住的地方,又简陋,又脏破。我们看后,不觉感慨万分。
  经人指点,我们走进一所公园,里面有个立等可取的照相摊。我想到远在北平的母亲正在思念千里之外的游子。就和哥哥每人花二角钱照了一张相片,连同平安家信,一并给母亲寄去。
  在这里,我也交了一位好朋友。
  那是在我们演第三天打泡戏《群英会、借东风》的时候。离开演的时间不多了,专管后台的徐盛昌师兄,发现没人化黄盖的装,连连大声地问了几句:“哪位演黄盖?”我们带的人员有限,当地戏院的演员与我们配合演出。
  “当然是从北平请的角儿来演!”坐在衣箱上养神的一位搭了碴。盛昌师兄见他那剃得光亮的头,准是位演花脸的,便向他走了过去:“您演——?”
  “曹操。”
  “不!误会了,您演黄盖吧!我们这位世海弟宗郝寿臣的路子,他演曹操。”
  “那好,那好!”他匆匆地勾起黄盖的脸谱。
  开戏后,黄盖上场了。盛昌师兄找到一位当地演员了解,才知此人名叫小鸿庆,姓赵,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中年铜镜架子花脸。他不肯扮演黄盖,是因为东北演此戏,受南方影响较大,曹操的表演很少,均由一般底包演员饰演。所以才出现刚才的局面。
  及至我穿好服装,他见我从脸谱到服装都有很大的改变,不觉十分注意。我在场上表演,他始终扒开台帘看戏。“回书”一场结束,我刚回到后台,掭下头网,喝水休息,他就走了过来。
  “贤弟,佩服!佩服!演得真好!请问,你演的这出戏,完全是宗郝寿臣先生的路子吗?”
  “略微学点皮毛吧。”
  “您将剑眉、三角眼改成……这叫……?”他仔细地看着我勾的曹操脸谱。
  “这叫单眉、细眼。”
  “开氅、相巾改成红蟒、相纱,有气魄!曹操一出场就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统领八十三万人马的曹丞相气魄出来了,怎么想的呢?”……他看着我穿的服装,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问我。他肯于琢磨的劲头打动了我。我破例地话多起来。
  “曹操改穿红蟒、相纱,是郝老师改的。我们科班的肖长华先生教我演全本《三国志》时,《群英会》这一折的第一场原是曹操操练水兵,身穿红蟒,头戴相纱。‘口书’是第二次上场,所以换穿家常的便服——相巾、开氅。现在,头场删去,曹操还穿便服,气势不够,我想郝老师是为此而改的。”
  “有道理,有道理。唱和身段也加得好,观众多欢迎啊!年轻有为。贤弟,你前途不可限量!”说着,他索性搬来一把椅子准备坐下畅谈。我忙提醒他:“咱俩都得听场,千万别误了。”他点点头接着说:“我们东北演曹操的戏都比较粗糙,没有你这种演法。去年,言菊朋老板来这里演过《阳平关》,曹操也是你们富连成一位叫孙盛……盛……”
  “孙盛文吧?”
  “对,对对,是孙盛文,他演的曹操也是很细致,很讲究。”
  “当然啦,盛文哥是手把手教我的师兄,我演《阳平关》也是他教的。”
  “太好了,以后,你能给我说说吗?”
  “说戏,没问题,尽我所会的吧!”
  后来,他对我在艺术上向他倾囊而倒很是感谢,我对他的好学精神也觉佩服,互相结下了友谊。临别,他送我很多东北特产,我也将一顶备用的相纱留给他作为纪念。

  十八天演出顺利过去,我们受到观众和内外行的一致好评。但,事情并不总是这样顺利。
  原定的最后三天演出,海报没按常规刊登“临别纪念”的广告,就已引起我们的纷纷议论。第二天后,海报公然复登我们曾演过的前三天打泡剧目。我们实难理解,寻问二位管事,了解到,经理见营业甚好,曾几次要求续演,王慎之等均未同意,此广告是经理单方作主刊登的。我们对经理强行续演的作法很是恼火,请管事会质问。
  经理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们的演出观众欢迎,续演是观众的一再要求。跟你们商量,你们就是不同意。不续演吧,观众又不肯答应,我不敢把观众惹恼哇!只好如此喽!这也是事出无奈,多包涵!多包涵!”几句话,就将王慎之、盛荫打发回来。他们考虑,事已至此,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把关系搞僵,对付着演完三场,早日赴沈。于是回言劝我们:“出门在外,这种地方别惹是非,忍了吧!何况经理说是续演三天,不会让大家吃亏的……。”盛苗又挨个请求,婉言相劝,大家只好勉强应允。
  可是,万没料想,刚演完第二场戏,海报上又登出再续演三天的剧目广告。大家立即找二位管事质问:为什么经理又先斩后奏再次强行续演?为什么加演的两场,戏份钱拖着不付给?二位管事也是想不可遏,安慰我们先上场演出,他们理直气壮地去找经理评理。直到戏散场,我们吃过了夜宵,他们才回到旅馆。
  盛荫一句话没说,“唔唔”地先哭起来。
  “你别哭,到底怎么回事?”大家焦急地追问着。
  “唉!”王慎之长叹一声,委委屈屈地说,“经理说啦,他们花了一万元,把咱们从北平接来,营业又不错,难道就这么谢字不答地走了吗?咱们在这个剧场演出,剧场原来的主要演员都停演了,他们‘当老板的,不忍心白白地看着这些演员们耽误了正月的好买卖’,把这三天的收入照顾给这些演员了。还有剧场里的人和底包、龙套上上下下百十来人,为咱们辛苦了半个多月,同行同伙也该照顾,所以,再演三天的钱就是为照顾这些苦呵呵的伴们的……”
  这个经理说得多么好听呀!我们完全知道这是些骗人的鬼话。不过是他们敲竹杠的借口罢了。我们等不及王慎之将话说完,就愤怒地嚷起来。有的人还比较沉得住气,劝我们静下来让王慎之把话说完。
  “是呀!经理的这种无理要求,我们俩一听就急啦!哪肯答应呢,说死了不同意再唱二场,一直和他讲理。从没开戏到这会儿,谈了几个钟头啦。最后,经理变成青红脸,说:‘广告是登出去了,票也卖了,如果你们执意不演,我不勉强,到时候观众看不上戏起来闹事,还甭说砸了戏园,就是碰坏一个茶碗,也朝你们说!’他说完就走,把我们俩给焊在那儿啦!怎么办呢?我们对不起大伙呀,盛荫越想越委屈,半路上就哭了……”
  “太欺侮人啦!这窝囊戏说什么也不能再唱!”
  “对!说死不唱,砸了这个戏院才出气呢!我看着砸: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着!”
  “越唱,他们越觉得咱们好欺侮!”
  大家群情激奋,拍桌子、跺脚地怒吼起来。世玉拍着口袋说:“说死我也不唱,车票钱我还有,我这就坐车回家!”他转身就去捆铺盖。这句话很有号召力,顿时,就有几个人响应,七手八脚地忙着要收拾行装。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扑通一声,盛荫双膝跪在地上,
  “我求求……求……听……我说、说……吧!”盛前已经泣不成声。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个人过去将盛荫拉起来,按坐在床上。
  “有话慢慢说,犯不上跪下呀!”
  “我……我……说……”他哽咽得语不衔接,我给他递过手绢擦泪。他收住哭声,大喘一口气,才又接着往下说:
  “我们无缘无故为他们白喝六场戏是窝火,若是硬抗,再出点事就更难办了,大伙别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啊!咱们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摸黑,找谁说理去呀?谁,又能替咱们说话呀!兄弟们闹着回北平去,等于把漏子堆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这件事,是我给办砸了,我对不起兄弟们。事到如今,没别的路可走,我只求兄弟们帮帮哥哥,权当是给我唱几场搭桌戏,我给大伙跪……跪……”说着,他眼泪纵横,言语使塞,又要跪下,被大家急忙拦住。
  见此光景,我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搭桌戏,是演员遇到老、病、死的境遇时,同行们尽义务帮助唱戏,是演员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们此行的演员,大都是一师之徒的师兄弟,怎能到此刻撒手不管呢?
  王慎之也作揖哀求:“有补哥儿几个的那天,有补哥儿几个的那天:忍了吧:忍了吧:大家求个平安!”
  大家思前想后,异乡的孤客,别无他路,只得强压怒火,乖乖地自演六场戏。
  戏,总算演完了。盛藻哥、陈丽芳先行一天赴沈,给当地有权势的人物去送礼拜客。晚间,经理前来送行。他若无其事,满面春风地给我们道辛苦:“辛苦,辛苦,大家辛苦,我们剧场的弟兄们让我代向大家致谢,有劳各位的关照……”我们一肚子火气,哪里听得进他的这套,没人去搭理他,只有王慎之和盛荫与他搭讪。
  他们走后,我们无事早休息。睡梦正浓时,乓!乓!乓!“老三开门,老三!”我被敲门、喊叫声惊醒,迅速下床打开房门。盛藻哥用手绢捂着脸,扑进房门,趴在床上痛哭。陈丽芳趴坐在对面床上,浑身打颤,面无血色。盛荫双手抱头伏在桌上,一语不发。
  “你们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没上火车呀?”
  “出什么事啦?快说!”大家被搞得莫名其妙,预感到祸事的降临、急急地追问。
  原来,经理将他们送到车站,就先行告辞而去。他们自去车站入口处检票,迎面走来几个军警。
  “谁叫李盛藻!”
  盛藻哥见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气势汹汹,连忙满脸陪笑应声:“我。”
  “啪!”“啪!”“啪!”军警一句话没说,走上前来,伸手就抽了盛藻哥几个嘴巴。盛藻哥被打懵了,王慎之、盛前忙过去将他扶住。质问军警:
  “你们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问问你自己,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想走?没那么容易:我们哥们的钱也不是容易挣的!”
  “你们的行李、戏箱不能运走,都给我扣下!”说完扬长而去,盛藻哥三人受侮而回。
  盛藻还在痛哭不止。他在科班里,从小天赋条件好,禀性聪明,身体又瘦弱多病,叶春善师傅对他特别另眼相待,七年时间没碰过他一手指头。此回,无端地受到这样的欺打凌侮,他怎能不失声痛哭呵!
  其他几个房间的人也被惊动过来了,大家义愤填膺。我们几个年轻人拍桌、跺脚,大声疾呼,急着去找军警们评理算帐。年龄大些的先生们,摇首长叹,安慰盛藻,劝阻我们不能采取行动,以免事态扩大。
  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位经理匆忙而入。
  “诸位受惊了!诸位受惊了!”他拱手在屋内转了一周。
  “事情我都听说了,怪兄弟我照顾不周,我给诸位赔礼道歉!”他又连作了三个揖。
  “他们无理打人,不能容忍,欺侮咱们官地面没人吗?哼!”说着,他满面怒气,又将胳膊,又挽袖子。见我们无人搭言,顺手摘下头上戴的皮帽子,搔了搔头皮,又换了另外的腔调:“不会呀?戏票早就送去了,关照过啦!”停了停,又接着说,“诸位若是信得过兄弟,兄弟就去找他们评理。诸位是我约来的,他们这样无理,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北平过角儿呀!”他这番话,我们并未深信,但总算是句公正话。对于他肯出面与军警论理,我们颇有感激之意,企望着经理有更硬的门子,能压压地头蛇,出出这口恶气。
  经理走后,好容易才劝盛藻哥止住哭声,让他洗洗脸,大家各自休息。我的眼睛困涩得厉害,可又睡不着。唉,真是黑夜漫长盼黎明啊……
  上午十点,盛前、慎之二人去找经理听口话。中午已过,两人才象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二人与大家相对愣神,沉默不语。大家很着急,一再催促,盛荫兄双眉紧锁,长叹一声说:“经理说,军警们嫌戏票送得少,上司看了戏,他们没看到。因此才怒打盛藻。军警们扬言,不看足戏,不给他们赔礼,不许我们离开哈尔滨!经理替我们与军警达成协议:要我们更换新剧目,加演七场,请车站的军警和家眷看足、看够。余下戏票卖出,用这笔钱筹办酒席、礼品作为赔礼道歉!”
  “你们答应了吗?”这样的屈辱“条约”,万万不能同意,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
  “太欺侮人了,我们哪肯答应呢?好家伙!经理还是那出戏,马上又变了脸,他说,‘你们答应,我就帮到底,你们不认可,也不强迫。不过,再惹翻了他们事情就更不好管了。你们是直接找军警辩理,还是另请高明出面调解,你们哥几个自己商量吧!”
  大家的肺都要炸啦:经理哪是去找军警评理,分明是继强行续演之后,又施手腕与军警勾结、狼狈为奸,做好活局子(圈套)坑害我们。我气得“火冒三千丈”,两眼迸金星,大声疾呼;
  “豁出半斤八两,跟他们拚啦!”
  年轻些的也都愤愤不平地叫嚷着:
  “告他奶奶的,官司不打完。请爷爷离开哈尔滨,我都不走了!”
  “要命有一条!演戏绝不能!”
  大家虽是满腔愤恨,但是,也都清楚,现在矛盾的双方已经不是我们和剧场经理,而是与军警了。这些家伙倚仗日本人的势力,为非作歹,无所不为。他们打盛藻,就是强迫我们入他们的圈套。不服嘛,他们还可以任意给戴个“莫须有”的罪名,置人于死地。我们意识到,在家中所顾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为了避免事态的扩大,只得强压怒火,又演了七场戏。每天,他们只付给我们所需的饭钱。最后,又由我们出钱、经理出面,请军警们吃了“赔礼饭”,才将我们送上火车。大家忧心忡忡,深怕中途又出变故。
  火车开动啦!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哎哟,老天爷!咱们可离开这儿啦!”

  沈阳共益舞台的半月演出,也很受欢迎。孙楼东(楼东是当地对戏院经理的称呼)点名要求我演《连环套》。我们一行人中没有武生,他特约了一名当地女武生陈麒麟。她扮相英俊,身高威武,嗓音也很洪亮。几次说戏,我将剧中节骨眼的细致表演给她讲清楚,演出较圆满。孙楼东要求续演,王慎之等婉言辞谢。我们星夜兼程地从沈阳赶到大连,本想多演几场,以补哈尔滨的亏损。然而,第一天打泡就是四成座。至第五天,天降大雨,剧场内寥无百人,被迫停演。盛荫垂头丧气地哀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们听他话中有话,再三追问,才了解到,李香阁曾说:哈、沈演出结束,望早返大连,春暖花开日,上座率会更好,肯定有好钱赚。王慎之等考虑:在大连若能维持半月,七成座,就相当哈、沈一个月的盈利,而且是三七分帐,比定数包银更得利。所以,哈尔滨剧场经理提出续演,他们一口回绝,沈阳成绩虽好,但总想早去大连,结果招来灾祸,更没想到在大连两次演出间隔太近,观众对吃“回头饭”并不感兴趣,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使我们陷入更狼狈的困境。大家无不埋怨管事人贪心,错打了算盘。正在发愁之际,想不到风波又起,正所谓祸不单行啊!
  我们在大连居住的小旅馆,房间内比较洁净,但后窗户与对面房屋的窗户相对,中间只隔将近两米宽的一条狭窄胡同,互相可以看到对面房内的一切,稍高的说话声也都互能听到。我们的房间与一个便衣特务的外家相对,那个女人浓妆艳抹,妖里妖气。酸声酸语的讲话声刺激神经。晚上,她们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聚在一起,抽、喝、赌,整夜吵闹不休。扰得四邻不安。李宝魁心中闷气,趁那“女妖”一人在家的时候,打开窗户,朝她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得!麻烦又来啦。这一下可捅了漏子啦!
  晚上,演出已停,大家无所事事,李宝魁、江世玉、高富全、管箱的童树泉四个人凑在一起打麻将牌。他们又说又笑,玩得正开心,听见有人用脚踢房门,误以为是自己人开玩笑,李宝魁叫嚷着。“再踢门,看我不责打你八十军棍!”话声没落,门“乓”地被踢开,闯进两个人:一个日本警察,一个便衣。四个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带走了。
  事情发生在夜里十二点左右,熟睡中的我们,不知他们四人在房间里唱了如此一出“活捉”。第二天清晨,不见他们来吃早点,以为是夜里打牌,早上贪睡,到他们房间一看:桌上摆着麻将,被子整齐地叠在那里,帽子、大衣都挂在墙上,他们去哪儿啦?我们正纳闷不解,盛荫、王慎之慌慌张张跑进来,拍着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越怕出事,事越多。他们几个昨天夜里打牌,让日本小衙门逮走了,正托李香阁去说人情,将他们保出来,需要给他们送去五十元钱!快,快,大家凑凑吧!”连五十元钱都需要凑吗?岂不知在哈尔滨分文不挣,干耗了半个月。哈、沈的包银在北平时就都付了。大连不仅没挣,住店等开支还要赔钱。此时人人手里都没什么钱了,真是“屋漏反遭连阴雨,行船又遇当头风。”凑齐五十元,我也随着去到小衙门接人。
  钱送去,人释放。
  “哎哟,我的三哥呀!”世玉见了我,捂脸大哭。
  “昨天夜里,把我们带进小衙门,无人审也没人问,就叫我们四个人在屋里跪着。我们心里非常害怕……不知日本人要使什么样的‘王法’,深怕明天把我们拉出去枪……毙!”他哭得更伤心了。
  这点小事,哪里能会枪毙呢?其实不然,日本军国主义将中国沦为它的殖民地,屠杀数百万无辜的中国同胞,有如铡草,从不眨眼。卖国求荣的汉奸、洋奴仗势欺人,草营人命,无法无天。稍有不慎,无妄之灾就会从天外飞来。
  铁蹄下谋生,难哪!近两个月的演出,深深领教了“蜜饯石头子”的厉害。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我们急于返回关内,怎奈囊内一空如洗,盘缠皆无了。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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