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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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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富社兴 结业出科

    面对科班青黄不接的局面,大家的心情都很焦虑。
  此时,李世芳、毛世来舞台上的表演进步很快,扮相、嗓音都很好,有潜力可挖。经多月的思索,想到若能排几出质量好些的旦角戏,可能会有些转机。又想起前一度盛兰经常去张彩林老先生家学些小生戏,很不错。张彩林老先生的艺术很精湛,旦行、小生是全能。荀慧生、雪艳琴(黄咏霓)二位名家也都是他的学生。老先生教戏认真,待人热情,很是可亲。于是和盛利哥商量,能否请他父亲——张彩林先生给世芳等排几出质量高的大戏,重创局面。张老先生慨然应允。经科班同意,订下给世芳排《花田错》,穿插着给世来排《悦来店》、《十三妹》和《虹霓关》。
  老先生教得非常仔细,如:丫环春兰和小姐赶制绣花鞋一场,春兰捻麻绳、穿针、纳底、扎手等表演,手势、眼神和音乐节奏配合协调,动作逼真,细腻传神。我在旁先是入神地看着,随后心悦诚服地也跟着学了起来。
  《悦来店》中十三妹发现二驴夫不是好人,念到“我不免紧紧地赶上前去便了。”的台词时,从“紧紧”开始,都念在“大大八仓仓另仓”的“软夺头”里,同时完成用马鞭打里踢右脚,里踢左脚,外踢右脚,外踢左脚,垫步转身,小蹦子,勒缰绳,亮相等一连串动作,真是干净、利落、漂亮。且将十三妹的急切心情体现无遗。
  《花田错》这出戏,李世芳扮演丫环春兰,江世玉饰卞济,我扮演鲁智深,盛戎也没什么戏演,就主动饰演周通,并说,洞房一场准让它热闹。他这个周通演得可称“官中活,私房唱”,也就是说,演一般的配角,用不一般的表演,获得特好的效果。盛戎演的周通在台上一句念白、一句引子、一句散板就能唱得开花(得到掌声人给这出《花田错》增加了不少色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演出此戏时,嘻闹了“洞房”。盛戎在后台和我约好,洞房一场,当周通要“新娘子”(鲁智深假扮的)与他安歇时,鲁智深借机耍戏周通,向周提出要先打三拳、亲一亲的条件。盛戎要我只念打三拳,余下念白留给他周通。仓促间,我也没来得及多想他那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就被搀入了“洞房”,演到此处,我提出要打三拳,不料盛戎竟接念:“打三拳成,可是咱们还得Kiss!”这个词,我听不懂,脱口问他:“什么叫开斯?”“Kiss就是接吻!”“哟!你怎么连洋文也上来啦!”台下观众大笑不止。
  过去在舞台上即兴抓哏、逗趣,插科打诨的风气颇盛行。就是四大须生、四大名旦也会让其他演员在台上抓了哏。有一次高庆奎先生和郝老师合演双出,前演《托兆碰碑》,高先生饰老令公杨继业,郝老师饰杨七郎。后一出演《法门寺》《大审》。高先生饰眉阝邬县令,郝老师饰刘瑾。在贾桂请刘瑾封赏眉阝坞县令时,刘瑾念白:“还没奏明皇上哪!”本应贾桂念:“干嘛还奏明皇上啊!您说了就行啦!您就封吧!”饰演贾桂的慈瑞泉先生(慈少泉之父)却当即抓了现哏,他将二位在《碰碑》中饰演的父子关系,给拉到《法门寺》一剧中来了,说:“嗐!谁叫你是杨七郎,他是老令公呢,您就封吧!”闹得台下捧腹大笑。但也有因一句抓现哏、惹出大祸的。我曾听肖先生和郭春山先生聊天时提起过某前辈名丑,也是饰演《法门寺》中贾桂,刘瑾念“还没奏明皇上哪”以后,他影射现实地说到:“唉!如今哪儿还有皇上啊!他们早完啦,你就封吧!”台下笑声连片,但突然从楼上包厢飞来一个茶杯,全场大乱。那时,正是民国初期,皇上名义没有了,但仍有权势,包厢里一位王爷听了这句台词,哪里容得,大骂不止,戏无法再演。这位老先生当即到前台向那位王爷请安赔罪。还险些吃了官司,后又费好一番周折,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再说《花田错》、《悦来店》等戏的演出效果,果然比前一段有所提高,上座率遂见好转。李世芳的扮相雍容大方,表情自如,嗓音甜美,很受观众赞赏,他的才华已脱颖而出,前途大有希望。演出时,张彩林老先生看后夸赞:“扮相真有点象畹华——梅先生。”最初,我们只当是一般夸奖,也没太注意,过后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这才排出了当时轰动京剧界的《霸王别姬》,使富连成科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鼎盛时期。

  李世芳师弟出身于梨园世家,父亲李子健是山西梆子著名旦角,艺名牡丹红。母亲李翠芳也是山西梆子旦角演员。世芳从小受父母熏陶,八岁入科学艺,聪明、伶俐,很受师傅和肖先生等的喜爱。先后学演过《六月雪》、《樊江关》、《拾玉镯》等戏,很有人缘。自排演《花田错》,张彩林先生夸奖后,我们仔细地观察,世芳不仅容貌,就是身段、嗓音也真有点象青年时代的梅先生。我们就想给他排几出梅派戏,以便更能施展他的才华、特色。有的人主张排《西施》,有的人主张排《太真外传》,我想到《霸王别姬》一剧。这个戏,我既可帮他排,又可以帮他演。我将此想法和张彩林老先生一讲,他很支持。当时,叶龙章大哥刚从东北回京,一应事务仍由二哥叶萌章主持。他也同意我们的想法,决定排《霸王别姬》一剧。世芳演虞姬,我饰项羽,盛利饰李住车,于世龙、迟世恭、刘世勋等饰韩信,李世璋、沙世鑫饰张良和陈平。并将排演。别姬。的重任——“导演”委派给我。
  从此,在不影响广和楼演出的情况下,我和盛利带着世芳天天去张彩林先生家学戏。为尽早学会此戏,我必须帮着世芳记,回科后,给他进一步加工。世芳那年只有十二岁。年龄虽小,却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唱腔和念白。该学舞剑了,张老先生年事已高,能说而不能示范。只好请张先生口述要领,我按要领仿做动作,世芳照我所示范的样子学。我再反过来根据张先生所教纠正世芳的动作,进一步要求他做舞剑、抖袖等动作时,手、眼、身、法、步密切配合。譬如舞剑时,眼睛一定要看准剑尖,跟着剑的舞动而转动,才能使舞姿优美而传神,紧紧抓住观众的注意力。
  在帮世芳一遍遍练舞剑的过程中,我感到“二六”唱段“富贵穷通一刹那”的舞剑动作若能再别致一点就更好了。因为前边的四句唱,正好在舞台四个角的部位亮相(俗称四门斗)。于是在这一句就编了“左涮剑”、“右涮剑”往前趋步,缓剑后退到中场成“金鸡独立”,直到蹲下的姿势。这个动作很新颖、别致。后来居然受到梅先生赏识,被承认了。
  在帮助世芳的同时,我也在抓紧一切时机为演项羽做好充分准备工作。杨小楼先生对于项羽这个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我反复听、学科班不惜重金购买的长城公司录制的梅、杨二位先生合演。别姬。的选段、选场的唱片。唱片共六张十二面,我从中学了杨小楼先生的唱法和念法,再用花脸的声色来体现,并结合其唱念,搜寻、回忆以前看梅、杨二位先生合演此剧时所留在脑海里的人物形象和动作特点。同时,我认为项羽虽末最后统一中原,但也号称“西楚霸王”,动作应相当稳重而有气魄,性情刚暴而不毛糙,区别于张飞、李逵等角色。所以,我又适当吸取了周信芳先生演关羽时的一些动作。如:在舞台上不到关键时刻不睁大眼睛,出场时抓袖子亮相等等,融会到项羽的表演之中。
  可是,我的自学时间太少了,往往刚听过几遍唱片,世芳就来了。
  “三哥,张老九让您再给他说说‘慢板’的几个大过门和‘垫头’(小过门)。”我只好和世芳一起去找琴师张老九,将“慢板”中的那个三跌宕的行腔的拉法说清楚(老本子的《别姬》中,虞姬听兄弟虞子期报信,说霸王不听劝阻,要出兵与刘邦交战,有一段“二簧慢板”表现她的忧虑不安)。
  要不就是联世忠拿着一卷纸来找我。
  “三哥,出场人名单写好了,您看看!”
  我自然又得停下来,看世忠写的出场名单。对了,提起世忠,还得介绍一下,他是名鼓师耿五爷之子。名琴师耿少峰之弟。他的性情活泼,善逗,他不出三句话就会把你逗笑。他和我很要好,前次去天津演出,我的嗓子哑了,他比我还着急,打听到我们居住的中和栈里设大仙堂,很灵验,特地到那里求来“灵药”劝我吃。他的文化水平比我高,如果遇到我同时学几出戏,单词抄写不过来,他总会替我分担一些,这次排《别姬》直至后来出科后,帮世芳组织承芳社,他和盛利真没少出力。难怪大家赞我会“始(世)终(忠)胜(盛)利(利)”呢。
  有时,荫章二哥也来找我。
  “老三,咱们科里没有虞姬、霸王的行头,得提早去戏衣庄定样子,你抓工夫去吧,该做什么,买什么,你看着办!”
  是呀,虞姬、霸王、霸王兵将的服装各有特点,需要提早定制,需要我挤出时间去珠市口草市里的久春戏衣庄。
  虞姬的服装完全仿照梅先生所用的样式,根据情况适当做了些小改动。象虞姬穿的鱼鳞甲上原是大红穗子,我觉得太耀眼,改用桃红穗。杨先生饰霸王穿鹅黄蟒,我们没条件,只定制了一件平金黑蟒,在黑靠上面也和兵士们所做的铆钉甲一样,镶上亮铆钉。此外,还定制了霸王专用的大枪,枪头上画龙,加大的霸王鞭,上面系着鹅黄彩绸,以前只有关公的马鞭才系绸子。又到大李纱帽胡同的靴子高(戏靴店)特制一双黑色虎头靴和虞姬穿的彩鞋,彩鞋穗子也由大红改为桃红。虎头靴在南方较流行,北方称其为“海派”。我当时不管它是“山派”还是“海派”,只要看着好就先学过来。在后来的实践中逐渐地鉴别,学对了的一直用到如今,象黑马鞭上系彩球等。也有的学得不太合适,自然就改了。如:“靠”上镶的铆钉,看上去亮闪闪地挺好看,可是铆钉都是用线缝上的,霸王不同干兵士站在那里不动,霸王动作多,还要开打,线缝的铆钉经不住互相摩擦,才演几场铆钉就掉许多,最后只好统统取消。虎头靴因与人物不太协调,也不用了。
  为了充分利用时间,从虎坊桥(科班地址)步行到珠市口的路上,就是我背台词的好时机。我将原剧中霸王劝虞姬在他败后可去投靠刘邦的念自删去,就是在这路上想“明白”的。原词是这样:

    霸王:孤此番出战,若不轻骑简从,焉能闯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
  子同行,这、这……便怎么处?……呜,有了!那刘邦与孤虽是仇敌,乃
  系旧友,不如你随了他去,免孤挂念也!
    虞姬: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炼工夫?大王今图大业,
  岂肯顾一妇人?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深
  恩!

  我反复地咀嚼这段台词,觉得这霸王只顾自己,无情无义,虞姬颇有霸王让其改嫁而走头无路才自尽身亡的味道。我认为象霸王这样血气方刚的大丈夫虽然刚愎自用,不纳忠言,以致失败,但焉肯让自己的爱姬去投靠敌人呢,回社后,与盛利哥谈了想法,他转告了张老先生,张老先生也认为我说得有理,便将项羽这段念白删去,强调了虞姬、项羽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
  响排日子到了。晚饭后,师兄弟们主动地集中到罩棚下,等候排戏。盛利哥拿着总讲本子,世忠提前贴出各场出场人员名单。场面人员早早搬好椅子,支好鼓架,叶荫章二哥亲自司鼓督阵。
  “开始吧!”荫章一声令下,大家肃静,各就各位。头场韩信“坐帐”。八将“起霸”后,饰演四兵士四龙套的八个小师弟,按照出场名单的提示,精神饱满地站在边上候场。乐队奏起,他们迈着台步走到正场。
  “停!”我站在罩棚下桌子前指挥着。
  “这出戏,你们是汉兵,是战败项羽的,必须给观众一种强兵良将的感觉,要有个精神劲,让观众随着你们提神!”
  他们又来了两遍,还不够理想。
  “你们看着,我来一遍。注意看我的步子和眼睛,走时要提气,站时要把眼睁开……就这样,来,下一对注意接紧点……”
  他们又来了一遍,果然与第一次大不相同。接着,韩信、陈平、李佐车等等每个角色都不断停下来,我反复给他们提要求,纠正动作,然而,谁都没有不耐烦、不高兴的表现。大家都有着同舟共济之感。排好《别姬》,重振旗鼓,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渴望和目标。
  该我上场了,“四击头”的鼓点,铿锵有力,我还是刚走几步就停下了。
  “二哥,霸王上场,能不能加上南堂鼓,把气氛造得更强烈一点呀?”这是我早已有的想法。
  “杨老板演霸王可没用南堂鼓,咱们加……”他有些犹豫。
  “您给我试试,成,就用!不成,再免!”
  “好!试试!”
  震耳的南堂鼓与打击乐一起敲响,我威武地走上场去。
  “好!”
  “不错!有气势!”
  “好!”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予肯定。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霸王气派大多啦!
  “就这样吧!”荫章下了决心。
  我们就是这样齐心协力,秩序井然地进行着排练,实际上这也是富连成社多年来的老传统。
  经过几个月的齐心努力,《别姬》一剧,首演于广和楼。
  往常科班在广和楼演出,从不贴海报,也不挂戏牌子。剧场里上演什么戏,剧场外只需放件有象征性的道具,熟观众一看就能明白。比如外面放一把大石锁,就是说里面上演《艳阳楼》;若放几对锤,就代表演《八大锤》;若放一把青龙刀,肯定上演关公戏。也有一些人,从后台搞出第二天上演的剧目单,给一些戏迷们透露消息,借此赚钱。
  首演《别姬》,我建议要贴海报,科班没有木戏牌,就在一张大纸上写出预告:“明日上演《霸王别姬》,李世芳饰演虞姬,袁世海饰演霸王。”贴在广和楼门口。《别姬》一剧是科班没演过的戏,比较容易吸引观众,再一贴出海报,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广和楼终于又恢复了热闹的场面。长凳上互相拥挤着坐了很多人,两边的廊子、中间的过道都加满了凳子,三面的墙根也都站满了人。我出场时阵阵清脆、雄壮的堂鼓声,更加焕发了场内的热烈气氛。兵将“站门”,“四击头”时,观众们一片掌声,迎接霸王上场,更壮了霸王的声势和威风。我亮相后刚一抬腿往前走,咦?又是一片狂热的喝彩,我不禁有些茫然。难道我出了什么差错啦?稍定神才明白,原来观众给我新制的虎头靴也来个“碰头好”,表示支持我们科班里的新生事物呀:世芳的演出更受到极热烈的欢迎,“二簧慢板”、“南梆子”、“二六”等唱段和舞剑的姿势、剑花都赢得了掌声和喝彩声。整个广和楼自始至终处于热烈、欢腾的气氛之中。
  演出的成功,再加上报刊的赞扬,富连成声势大振,实是令人兴奋。梅先生的好友齐如山先生闻讯而来,现剧后欣喜地到后台对肖老夸奖说:“世芳很象梅先生青少年时的模样,身段、动作、嗓音也极象!”从此,报上就出现了“小梅兰芳”的美誉,我也被赞为“花脸杨派霸王”。我们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轰动了当时的京剧界。
  就在这时候,我们结识了一个由初中和高中学生组织的“韵石社”。他们之中有十几个人经常到广和楼后台和我们交谈。我们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很快就熟识了。“韵石社”还开辟了专刊,刊登富连成已出科和未出科的学生演出的剧目、评论和后台“花絮”等。除为富连成做了极好的义务宣传外,在交谈中也给我们灌输了一些文化知识。记得有一位学生对我讲:“楚汉相争,鸿沟割地。刘邦占西,楚占东,你们台词上念的却是:汉占东来,孤霸西。不太对吧?”我那时文化知识太少,又不懂查查书,所以没敢改动,直到以后知道确是错了,才加以纠正。不知“韵石社”的朋友们是否还有人健在?我们若能再见见面多好啊!(我和戏剧家吴祖光同志也是此时结识的。)
  《别姬》有时演出日夜两场,卖座经久不衰,场场挤得水泄不通,甚至日场未散,夜场看戏的人已将戏园门及门前街道堵塞,形成了出不去,进不来,难以疏散的场面。由于《别姬。一剧的影响,科班上演的别的剧目的上座率也大大好转了。
  尚小云先生从上海演出回京了。齐如山先生急切地约了尚先生来看富连成的戏,向他介绍了富连成当时的情况和这个“小梅兰芳”。尚先生看戏后,赞不绝口:“这些孩子们有出息,都是些好材料!”他为人极其热情,曾亲自给把场子,在舞剑时,亲自登场打“南堂鼓”,这可说是太罕见了。观众为此都狂热到极点,掌声、喝彩声,压过了舞台上的音乐声响。

  尚先生在看《霸王别姬》的演出之前,和富连成科班就已有了交往。盛藻师兄赴上海后,叶盛兰师兄曾一度改演旦行,演出《花木兰》、《南界关》等剧,并请尚先生给排演了《秦良玉》。尚先生一直对富社有着好感。这次观看《别姬》一剧后,他主动地热情相助,帮我们连排了几出戏。那时,时近旧历七月,科班内在赶排七月初七的新戏《天河配》,尚先生亲临指导。演出时海报上写出尚小云先生亲授,真是锦上添花。《天河配》一剧受到了热烈欢迎。
  尚先生正式给我们排的第一出戏是《昆仑剑侠传》,他演此戏时剧名是《红绡》或《青门盗绡》。剧情是写一位姓昆仑的侠客隐身在某府当管家。府中公子在给大将郭子仪祝寿的寿宴上,看上了郭府中的歌姬红绡,红绡也属意于公子,于是以手势相约三天后见面。公子回府解不开手势之谜,忧思成病。昆仑奴问明情由,解开手势谜,深夜入府,将红绡背出,成其二人的婚姻。后郭闻之,与昆仑奴相见,欲留,同保大唐,昆仑奴不肯为官,要回山修道。临别之际,公子、红绡设宴饯行,红绡又舞双剑以助雅兴。全剧载歌载舞,虽是一出旦角为主的戏,但花脸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尚先生看到我当时在科班中的具体情况,丰富了昆仑放的唱、做、念、舞,遂将戏名改为《昆仑剑侠传》。李世芳扮演红绡,叶盛长(师傅的第五子)扮演公子。迟世恭、沙世鑫扮演郭子仪。我扮演昆仑奴。此角色揉黑脸、粘眉毛、虬髯。当年在化装粘虬髯时,需在脸上涂胶水,再用剪碎的黑绒线往上粘,方法十分落后。
  我演此戏的效果极佳。在我饰演的昆仑奴进府盗绡,打死相府护院犬,踢倒二更夫窜上围墙(桌子)时,台下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接唱“胆大的二更夫还敢逞能!”再亮相。前后总要四次“满堂彩”,才将我送下场去。这也是郝寿臣老师和侯老二位前辈在社会上创出了良好的局面,我才能在科班中受到如此的重视和热烈的欢迎。
  紧接着,尚先生又给我们排演了《娟娟》。此剧由河北梆子《马武下山玉虎坠》移植面来。由毛世来饰娟娟,李世芳饰冯伏氏,肖盛萱(肖长华先生之子)饰娟娟父王腾,我饰马武,叶盛章师兄从上海演出回来参加助演,饰禁卒。
  第三出戏给我们排的是《金瓶女》即梆子戏《佛门点元》。李世芳饰演金瓶女,叶盛长饰金钱元,我饰假扮和尚的强盗。
  这些剧目的接连上演,都获得观众的赏识和欢迎,大大壮了富社的声势。较前“盛”字辈的演出盛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龙章大哥回京后,在科班已熟悉了一个阶段,决定举行正式接任富连成科班社长职务的仪式。所有“世”字科的学生均改字据,为龙章大哥的徒弟,因我原是“盛”字科,且又只一个月左右就要结业出科,肖老提议我不应再改字据,便以师弟名义参加了祝贺。

  七载光阴如白驹过隙。想当初,母亲乍听我要坐科七年,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她一年一年地盼着,一个月一个月地数着,一天一天地想着。我结业出科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母亲的心哪,该有多么高兴!我在科班里就仿佛听到了母亲那欢快跳动的心声。
  为了我的出科,妈妈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忙碌起来。她借来一笔数目较多的钱——她想着我出科就能挣钱了,这是最后一次去借,所以妈妈笑着将钱借来,人家也是笑着将钱借给她。母亲还将院里空着的三间南房租了过来……
  一九三五年农历腊月初五,我七年坐科期满结业。早晨,我按惯例首先给祖师爷神像上香叩头。再请肖先生上坐,磕头行礼。然后又去师傅家中,给师傅、师娘行谢师礼。就算办完了手续。
  午饭后,照常去剧场演出,那天演的是《娟娟》。
  腊月天黑得特别早,《娟娟》演完,天已擦黑。我想母亲此时盼我回家的心情会有多急切呀:我匆匆卸了装,跑着回家了。哥哥、姐姐们轮流在门口张望,探听着我的消息。有了他们这几位“情报员”,待我走到门口时,不用说妈妈,就是隔壁西屋的李大妈,以及张六叔、张六婶,还有住!临街铺面房开小杂货铺的李大伯,都在门口列队欢迎。
  大家欢欢喜喜地将我送进南屋。原本破旧的南屋,现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贴南墙放着一张新添的绿色单人床。中间的四方桌上摆好了碗、筷,窗户上刚糊过的高丽纸,白花花的,将屋里映衬得分外明亮。
  妈妈、哥哥、姐姐们和我团团围坐在桌旁。我尝一块香喷喷的炖肉,吃一口凉丝丝的豆酱,喝一碗热乎乎的“鱼钻沙”,心里感到甜滋滋、暖烘烘的。
  饭后,妈妈将给我新添制的衣服拿出来,衬衣、衬裤、棉袍等,从里到外整套全新,还有一双在观音寺内丰泰隆鞋店买的上海时髦的呢子面棉鞋。我一件件穿上试试,很合身。妈妈看着我穿上这套新衣的精神劲儿,高兴极了,坚持着不让我脱下来,我可舍不得!还是脱下来,待需要时再穿。
  夜深了,邻居早就走了,哥哥和姐姐们都睡了,我们母子俩坐在那张单人绿木板床上,谈着眼下的打算,将来的生活。我将尚先生约我到他班社演出的大喜讯告诉了妈妈(已接了排《汉明妃》的剧本,我饰演毛延寿,春节前要演出)。妈妈一直在笑,笑得那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我仿佛看到妈妈的心也在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妈妈含辛茹苦,熬过了十五个春秋,才算有些盼头,怎能不笑呢!
  可是,步入社会意味着踏上了一条更加坎坷的道路。美好的理想要变成现实,还需要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才行啊!

二十四 出茅庐 顺事接连    腊月初五,出科谢师后,我每日照常去广和楼参加科班的演出。初七这天,演出后回家匆匆吃过晚饭,就到尚小云先生家里排练《汉明妃》——这是第一次排练。
  尚先生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椿树二条内。据说,这所三层院落的大四合院,以前是名中医陆仲安的住所。
  尚先生吃过晚饭后,就在中院的西厢房内一边习惯地吃着花生米、酥皮、铁蚕豆之类小食品,一边与我们闲谈。一会儿,他从书桌旁古色古香的大碰缸里,拿出一轴字画,让我们和他一起品评。说到兴处,尚先生伏案挥毫。写好之后,他放下毛笔,用嘴吹干墨迹,双手将字挑起,给大家看。
  “怎么样?”尚先生问我们,但是,没等我们看清,他迫不及待地又将那幅字转过去自己观看了。
  “不错,不错!有点意思,比前天写的那幅还好!”尚先生点着头,满意地自言自语。
  尚先生的书法龙飞凤舞,的确不错。我虽没认清写的是什么字,但看来与墙上挂的那几幅字的字体很相似。
  “我学的就是墙上的字,翁同龢体,草书的一种。”尚先生见我盯看墙上的字,就向我解释。随后,他将字画小心地放在写字台上,顺手从桌上的几盘小食品中挑选一块蜜饯桃放在嘴里,嚼嚼咽下。
  “啊——啊!”
  “咦——咦!”紧接着,尚先生又试了试嗓音。演员吃东西,总是担心它影响了嗓子。
  “你也应该学学书画。书画和演戏同是艺术,一点不懂,不行啊!你看我们这辈人,碗华、叔岩,全是一手好书画。来,你练练,我教你。把那张报纸拿过来!”
  尚先生很快就在报纸上一笔写下几个字。
  “为善……”我勉强认出前两个字。
  “为善最乐!照我的样子写,拿杆小些的笔!”
  我接过尚先生递过的毛笔,模仿着在砚台上蘸满墨汁,哆哆嗦嗦地写出四个歪歪斜斜好似蜘蛛爬的字,惹得大家看着发笑。
  “练练吧,练练就好了,谁也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学而知之。”
  后来,每逢尚先生练书法,我们有兴趣的就在一旁往报纸上写。我始终写的是这四个字。虽仍写得似有体似无体,但手不再打颤,也逐渐学会一笔草写自己的名字。
  这样,直到夜深人静,送走来往客人,我们才开始排戏。
  “富远,咱们今天排……”尚先生问。
  “先从‘画像索贿’排,这场戏人少,”专管抱本子排戏的高富远师兄一边回答,一边搬了两把椅子来,作为舞台上的椅子。
  扮演昭君父王朝珊的张春彦一听,说:“好!那就先瞧我的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随着他一同走到假设的上场门。
  斑社排戏与科班大不相同,再不是按照先生所教而做,而完全靠个人根据剧本琢磨角色表演。排戏只是演员之间对对台词,固定舞台位置,明确必要的交流,主演提些要求,互相之间做些提示。
  “画像索贿”是毛延寿领汉元帝选妃之旨到民间画像选美,借机向昭君父索贿的一场戏。排到王朝珊命女儿参见毛延寿时,毛说:“令媛选进宫去,就是王妃,延寿焉能受得一拜!啊,实实地不敢。”我在念“实实地不敢”一句时模仿了郝老师演曹操所用的端肩、撤步、双摇手的奸相动作。尚先生刚要躬身下跪,见了我的表演,立刻停下来,笑着说:“你这小子真聪明,学郝老板学得还真有点意思。不过,你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给你来来,你看着!”
  “毛大人请上,民女大礼参拜!”尚先生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紧接着端起花脸的架式又念毛延寿的台词。念到最后一句时,他脖子一缩,两眼一眯,双手一摇,讨好地笑念:“啊,实实地嘻嘻不敢。”
  “好!”
  “真象!”
  “绝了!”
  坐在一旁的重庆社文书石先生,尚先生的兄弟名小生尚富霞,还有富远、张春彦等所有在座的人无不拍手叫好。没想到尚先生员唱旦角,学起花脸来,能如此传神。念白中加用“哼哼”、“嘻嘻”、“嘿嘿”之类的陪衬词以突出感情,是郝老师念白的特点之一。尚先生能很妥贴地学用,这是与郝老师同台时留心的结果。
  “当演员的,什么都要学。和郝老板同台,我就很注意他的表演。旦角就不用花脸的表演了吗?慧生演《辛安驿》就用上了。以后也许我排出什么戏,就得用。(后来,尚先生排《绿衣女侠》,假扮山大王,带上红“扎”,用了很多花脸的表演。)所以,我是哪行都学,这回我为‘出塞’琢磨了‘上马’身段,就是从别的行当借来的。你们看……”说着,尚先生就地来了个很漂亮的小颠步“上马”。
  “谁能说出来,我这个身段从哪儿来的?”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谁也没说出来。尚先生又做了一遍这个创新的上马动作。
  “告诉你们吧,这是杨老板的!”可不是吗!只不过,武生上马颠跳步大,尚先生将幅度减少,而且媚美,为旦角所用了。
  “我爱杨老板的艺术,多次与他合演《湘江会》。同台演戏就是学,演戏前的对戏,更是学。”
  看来,学习是不能停止的。尚先生的艺术造诣,已达到相当的高度,但他仍多方面地学习、借鉴。这次为排《汉明妃》,他还特请韩世昌先生说昆曲《出塞》的身段,以此为基础,加以变化、发展,创出尚派风格。我想,正因为尚先生有此种学习精神,才成为四大名旦之一,这是值得我们后辈很好学习的。
  我们继续往下排。尚先生通宵达旦、自始至终都是精神饱满,不停地给每个演员提要求。既能多方指点,又能亲自示范,真使我受益非浅。
  次日清晨,厨师送来刚出锅的热炸麻花,排练才告结束。
  这种夜生活,我很不习惯。排戏结束后,感到精疲力尽,眼望着又脆又酥的热麻花,一点也不想吃,只想立刻躺下睡一觉。可尚先生的盛情难却,我三口两口地吃了一些便告辞回家。天渐渐地亮了,我静静地走在路上,寒冷的晨风吹散了我的倦意,不知不觉又忆起了往事。
  那还是出科前一个多月的事情。一天,尚先生照例来给我们排《金瓶女》。休息时,他将我叫到身旁问:“你还有多少日子出科?”
  “一个多月。”
  “好极了!我正要将《昭君出塞》改编成《汉明妃》,将来有你一个重要角色,你出科就搭我的班吧。”
  好事来得这么突然,我几乎不敢深信,真怕尚先生只是说说而已。直到出科前一个多星期,尚先生把《汉明妃》剧本交给我,让我尽快背会毛延寿的台词,准备去他家排戏,我才放了心。出科后的去向,是我一年来经常考虑的事情。我对自己的前途似敢想,又不敢想。敢想的是,这些年来的苦学苦练,有了一定的基础、尤其最后阶段所演的戏都受到观众的欢迎和报纸的赞扬,我想也许会顺利搭上演员齐整的大班社,象郝老师那样上演一出出受欢迎的剧目,一家人过上好生活……不敢想的是,深知搭班难,搭班如投胎。我耳闻目睹过许多人出科后辗转于社会,搭不上班,被迫改行。甚至有的因找不到安身之处,又兼社会摧残而沦为乞丐。也有的虽搭上了班,但受到排挤难以立足。象何连涛师兄,身怀绝技,在富社称得起是挑梁的大武生,出科后又拜了尚和玉先生,仍演不上正戏,只好返回科内。(那时,只要是富社的学生在社会上混不下去,找到叶春善师傅,要求回科班,师傅无一不准。)而今,我还没出科就这样顺利地被约到四大名旦之一的班社,真是幸运哪!
  尚先生性情比较急躁、脾气大,但他为人爽快侠义,待人热诚。我亲眼见到一些家中贫苦要求救济的人找到他的门上,他从没有让他们空手而回。尚先生对富连成科班热诚相助。他在工作之余,为给我们排戏,说得唇焦口燥也毫不在乎。经常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有时还特意备下丰盛的菜肴,给富社去电话,将我、李世芳、毛世来、沙世鑫和叶盛长等找来,改善生活。尚先生能如此爱才,提携后进,使我极为敬佩。我与尚先生闲谈,提到了八岁上曾给他配演《汾河湾》中薛丁山之事,他对我也更加亲切。这次我若将戏演好,将这第一炮打响,将来肯定会有前途,我越想越觉得搭入重庆社是一大顺事。
  人常说,一顺百顺。顺事儿一件件都来到我面前。比如出科后仍在科演戏,多者几个月后才能定戏份(即每天演出的报酬),名曰为科班效力。而我出科还不到一个星期就给定了每天三十吊的戏份。科班的票价低,不象大班那样赚钱,演戏收入不仅要用来维持科班的生活开支,还要拿出相当数目的钱去置办戏装,向东家沈玉昆交付盈利,所以戏份钱很少。三十吊钱算得是极优厚的待遇了。当初盛藻哥出科后的戏份钱就是三十吊,红极一时的花旦刘盛莲师兄也是三十吊。难得的是一天也没有让我效力(不拿戏份),戏份从初五谢师那天算起补齐,更是科班中罕见的事。
  再说置办戏装这件演员必备的大事吧。演员登上舞台,戏装的好坏,直接影响着演出效果。因此,它也牵连着演员搭班找出路的问题。哪个班社都愿约聘艺术高、戏装讲究的演员。甚至有个别演员,单凭戏装新,也能长期搭入大班社,遂被贬为“行头小生”或“行头旦角”(行头即戏装,行话)。这就足以说明戏装的重要。演员们称戏装为“打饭吃的票”。戏装都是用上等的绫罗绸缎精工细绣而成,价钱昂贵。而且,随着不断增新剧目,就得不断添置戏装。置办戏装不仅是演员舞台上的重要事项,也是演员生活中一项必须的重大开支。常有“制不完的行头,还不完的帐”之说。对于家境贫寒,一无所有的我来讲,更是困难极大。两月前,我面临出科,为制办不起行头而发愁。母亲说:“必要的钱,必须花。”让我合计一下需要多少戏装费。我到久春戏衣庄,去找跑外的苏锐。自我为科班置办《霸王别姬》的戏装以来,一直和他打交道,互相熟识。他也多次对我说过,“将来,您出科后的服装,我们全包了!”苏锐见我向他询问预制戏衣的事,热心地帮我粗核出定置霸王、曹操、李逵,张飞等几个主要角色所穿的行头、道具,需三千元之多。乍听到这个庞大的数目,我的心头一震。如此昂贵,我如何置办得起呢?苏锐见我面有难色,就说:“这点钱,您犯不上为难。就凭您在科班里的阵势,出科也绝错不了,不置办几件象样的行头,和您的演出不相称啊!您现在没出科,如果手头上不宽裕,我就跟我们掌柜的说说,您先赊制嘛!凭咱们这些年的交情,没的说!”于是,母亲为了不影响我出科后搭班,下了最大决心,准备借一千元,交足赊制戏装的定钱,余下的还些旧帐,租赁南屋,再为我置办一些新的衣服、鞋、帽等生活用品,这在所谓“衣帽年,势利眼”的旧社会,和戏装是同等重要的。用项安排定了,钱,却向谁去借呢?这时和尚四大爷来了,说:“五弟妹,你应该高兴,说话就该享福了。钱的事币发愁,我去想办法。”他找了庙堂的老街坊、在骡马市开理发馆的曹大爷,借了一千元。
  定置戏装的事,也就很顺利地和苏锐谈妥。先预交几百元定钱,余下的,分批取回戏装时再付,不必再付利息。其实,赊制的戏衣比现金买的贵,利息钱已算在内了。
  眼下我如意地搭上大班社。饰演毛延寿的紫宫衣,需要重新定置。重庆社也在久春制“汉明妃”戏装,了解到我原来赊制的戏衣正愁无钱取货,就慨然作保:先将制好的戏衣取回,钱,过一段有了再给。另外还让我再去久春赶制毛延寿的官衣。久春满口应承,还带信儿催我快去挑选官衣的补子样(补子即官衣前胸和后胸两个方形图案)。于是,置办戏装的事情,就这样难中有顺地得到妥善解决。尽管近三千元的戏装费,给我的压力的确不小,但有了重庆社作保,久春不会难为我。我又跻身在大班社,只要能专心地将戏演好,这笔钱,用不了太久就会还清的。我越想越高兴,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抬头一看,哟:都快走到韩家潭一带了,家门早已走过。我笑着摇摇头,回转身来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双腿一蹦,跳进院里。
  我躺在那漆得绿油油的木床上,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中午,母亲才把我摇醒。
  “快起来吧!你不是还要抓空儿去定制戏装吗?”母亲说。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趁今天科里的戏排在后边,匆匆吃过饭,快步来到久春戏衣庄。
  “哟:袁老板,您来啦:快请坐!”我刚一推门进店,站在柜台里的苏锐笑容满面地走出柜台,将我让坐在椅上。
  “今儿个天气真冷,风也大,您快喝茶暖暖身子吧!”伙计早已照例给我端来一碗刚沏的热茶。
  “我先得给您道喜,您出科就被尚老板约到重庆社,我们真替您高兴!我没看错吧?从您演《别姬》的时候,我就看出您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怎么样,我的眼力还可以吧……”他一连串的奉承话,搞得我有些不好开口,只得端起茶来边喝边听。
  “前两天,重庆社为您做行头的事,又特意打了招呼。您真是……就冲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久春和富连成、重庆社的多年老关系,钱,早给晚给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您需要再添什么,您就说一声,绝不会误了您场上使。这回您要做的紫官衣,我给您挑出两种缎,一个是杭州贡缎,一个是苏州贡缎,都是我们新进的货,您再看看用哪种好。”
  柜台里的伙计,拿出两匹缎,分别打开,向光挑起,我比较了一下,选用了色彩更明丽的杭州缎。又从一大本团龙、仙鹤等补子样中挑选一幅“麒麟吐日”的图样。
  该办的事很快都办了,就在我要起身的时候,苏锐提到,我以前赊制的红蟒,已即将绣制完工,绣工考究。假若我有兴趣,他就陪我到后面作坊看看。时间还富裕,我兴致勃勃地随着苏锐来到作坊。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三几十个绣工坐在许多绷架前忙着。我一眼就从绷架上的各色衣片中看到了我那件平金绣的红蟒片。竟直地朝它走过去仔细端详,彤红耀眼的蟒片上已绣好粼粼金波,上面卧踞的金龙搏浪欲飞,神气十足。这图案与我印象中郝老师的红蟒图案几乎一样,能穿上类似郝老师独创风格的平金红蟒去演出,舞台色彩,人物气魄定会显著增强。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使我喜不胜喜。
  “您看,这绣活多精细!我们给您选用的是最好的金线,最好的绣工!”
  “不错,不错!”我满口称赞,微笑着向绷架前仍在忙碌不停的几位绣工们点首、致谢。
  “龙身和金波还要压一道黑线边吧?”我问苏锐。我记得郝老师的蟒上就压黑边,这样,金色、红色才显得更加分明。
  “您看得真细,记得真清,我佩服!给您压一道黑线就是了。”苏锐向我伸出大拇指。
  “您看,袖子也按郝老板的样子加肥了。”他指着蟒片袖子用手比量着。
  “盔头上的绒球,也要那种鹅黄色镶红圈、蓝圈的,您告诉他们了吗?”这也是郝老师的首创,我不放心地叮问苏锐。
  “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保您满意。别说盔头我交代过了,就连定置刀枪把子的要求,我也替您转告给许掌柜了,您囗好吧!”
  制作刀枪把子,本来应去找“把子许”,苏锐为省我的事,由他代办了。
  我非常满意地离开久春,兴冲冲赶至广和楼演科班的日场戏去了。


二十五 心气高 首演成功    《汉明妃》一剧是在昆曲《昭君出塞》的基础上由还珠楼主执笔改编的。这位还珠楼主姓李,名寿民。曾写过很多侠客、鬼怪小说,在报上发表。过去曾流行一时的《蜀山剑侠传》就是他写的。他为尚先生编写了不少剧本,如《青城十九侠》、《虎乳飞仙传》、《九曲黄河阵》等。
  尚先生早年学过武生,有深厚的武工基础,善演侠女。《汉明妃》一剧,为《昭君出塞》增加了首尾的故事情节,保留了出塞一场的昆曲唱腔和舞蹈动作。在“马趟子”中载歌载舞,充分发挥了尚先生的特长,可称为是尚先生全盛时期的代表作品之一。解放后,已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彩色戏曲片。
  一九三五年,旧历腊月岁尾,《汉明妃》一剧首演于华乐园。这是我出科搭重庆社的第一场演出。我所扮演的毛延寿能否受欢迎,关系到我今后前程的大事,心情也是很紧张的。清晨,我特地去澡堂洗了个痛快澡,换上那套新衬衣、衬裤、丝绵袄。头天刚刚剃过头,头发才露出头皮,还未显出黑色,可我仍会理发馆重新剃光。临去剧场,穿上了我那件花了一百二十元钱定做的礼服呢面、衬绒里、海溜(假水獭)领的大衣,“一份精神一份福”嘛!我叫了一辆较干净的人力车,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现在想来觉得很可笑。然而,在当时讲究的就是外表,何况我是穷人走富路呢!
  华乐园有三间不与舞台相连的化装室,郝老师就常在这里化装。尚先生不愿意穿好服装走过院子才到舞台,就到供祖师爷的神案旁一间小楼里化装。余下这三间房,一间是二牌老生王凤卿先生占用,另一间是三牌武生张云溪用。我和云溪是要好的小弟兄,沾他的光,也在这里化装,没去那官中勾脸的地方。
  我到后台候场的时候,几乎所有在后台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知道这是无声的考试。在科时,肖先生讲过,新搭班的演员要过两关:一看扮相。不论生、旦、丑,化好装,都要看扮相。花脸呢,一看脸勾得如何,就知你能吃几碗干饭。二看神气。看你穿上服装后的神气与扮演的人物是否一致。老先生们远远一望,不需要再看台上的演出,或互相点头,或互相摇头,你所得的分数就在他们心里定了。我觉得这没什么,这种场合我在科班陪高庆奎先生演。李逵夺鱼。时就见识过了,心里很坦然,沉得住气。
  该我上场了,我刚在幕内喊了一声“领旨”,台下居然为我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当我在“回头”中上场时,观众又为我叫起了碰头好。出科后我第一次在大班演出,观众如此热情,实出我意外。可能是科班每星期在这里演两场夜戏,观众熟悉我,为我出科就搭上出名的班社表示祝贺吧!接下去,《画像索贿》一场,王昭君之父王朝珊领昭君参见毛延寿,我选用了郝老师演曹操所用的奸相动作,观众大笑,鼓掌欢迎。还有毛延寿向昭君之父索取贿赂,王父不领其意,毛只好三次搬椅靠近王,找借口暗示,都得到观众的赞许。最后,毛阴谋败露逃走,我采用了《追韩信》中萧何的很多动作,并在“马趟子”中加吊毛,表示从马上摔下来,均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可以说,在这场演出中,除尚先生的掌声外,就算我的掌声多了。
  散戏后,来看戏的富社师兄弟们,纷纷到后台向我祝贺:
  “你演得真不错,怪不得尚先生要你搭他的班呢!”
  “你可真是一步登天哪!”
  “老三!这回你的份钱准少不了!”
  大家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赞扬着。
  “袁老板,大爷(指尚先生)说了,卸戏后,请您坐大爷的车,一块走啊!”尚先生的跟包二周走过来说。
  卸装后我坐上尚先生的汽车奔驰在黢黑的街道上,两束明晃晃的车灯光亮使我看清了前进的路,汽车喇叭时时鸣响,仿佛也是在为我演出成功而祝贺。
  尚先生高兴地留我在他家中共进夜餐。席间,尚先生说:“你这小子,真有心胸,挺能干!戏演得不错,吊毛也挺利落。——我还直担心,怕你怯阵,撒不开。有出息,好好干吧!这是给你的辛苦钱,以后的戏份可没这么多!”
  “再有……你穿的那件海溜领大衣还可以;头上戴的呢子帽,显得不般配,寒碜。我有顶海溜帽子,送给你吧!”
  我欢欢喜喜地接过红纸包和海溜帽。过后,趁上厕所时,才看那纸包,只见上面写着“袁老板二十元”,心中十分高兴,暗想:赶明儿定戏份钱也绝少不到哪儿去,就算给一半,还是十块钱哪!心里更加欢喜。饭后,我又略坐片刻,才戴着尚先生送的那顶高高的土耳其式海溜帽乐悠悠回到家中。

  这一年新年,是我从记事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
  为了过好这个年,庆贺我出科搭班的顺利,母亲去菜市口纸店请来一张大佛像和一张灶王爷像,又到宝兰斋点心铺去请“供会”。穷苦人过年时,一次拿不出许多钱来买供品,只好每月都去给点心铺送些钱,到年底,根据钱数多少,取回不同质量、不同数量的供品。我家每月的供会钱不多,母亲临时加钱请回一堂一尺二高的蜜供,和许多我爱吃的枣泥月饼。
  年三十这天,佛像贴在南屋正中的墙上,旁边贴着灶王爷的像。佛像前的八仙桌用布图罩了四条脚,上面立着用黄纸写的“三代宗亲”的牌位,牌位前是高高的蜜供,蜜供上罩着红纸剪的网子,两旁摆放着五盘装着各式月饼的供盘。桌上燃着一对分别印着“吉祥如意”、“四季平安”金字的大红蜡烛,闪闪放光,几炷紫香青烟缭绕。旁边小茶几上放着我父亲生前的照片,供着一碗蜜供和一碗月饼。这浓郁的节日气氛是我家前所未有的。
  我到尚先生家里辞岁回来,已经很晚了。南屋内灯光明亮,笑语喧哗。听着妈妈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我心里就象吃了蜜糖一样甜美。夜里十二点钟,我们都来到院内,我和哥哥点起两挂小鞭炮,“乒!乒乒!乓乓!”我在清脆的鞭炮中默念着:“瀑竹,你崩吧!但愿把我家的晦气崩得无影无踪,在新的一年中我们开始美好的生活!”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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