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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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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宗郝派 小“小桥红”    “小桥红”是几十年前观众赠给郝老师的美誉。
  郝老师以他高深的艺术造诣成功地塑造了曹操、张飞、鲁智深、周处等众多栩栩如生的舞台形象,深受广大观众的欢迎和爱戴,因当年经常在华乐园演出,华乐园地处鲜鱼口,又称小桥,观众们就亲切地称郝老师为“小桥红”。
  我自从改学花脸,就逐渐爱上了郝老师的舞台艺术,不仅利用一切时机学练郝老师的台步、台词、动作、唱腔、表演的神情,而且想方设法在外观上也酷似郝老师。我看郝老师在场上用的马鞭是鹅黄色的,很漂亮;演《四进士》的顾读,头上带的纱帽翅是凸起来的图案,很大方。科班中的马鞭只有黄、白色,相貂翅是上翘的,我便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省吃俭用搏下的小份钱去购买。科班中若有人谈天讲郝老师的表演,一旦被我听到,不管是谁,我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非学过来不可。有一次我演《取洛阳》中的马武,下场后,一位名叫张振川的检场师傅叫住我,说:“你这个上场和郝爷演的不一样。”我一听连忙追问。他说:“当初我给马老板(连良)检场时看过马老板和郝爷合作演。取洛阳》、《白蟒台》,我记得很清楚,郝爷演得那才真是马武上场呢……”他见我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有意逗我,不说出关键的话,一个劲地跟我绕圈子。我耳闻过这位师傅曾在大班社里检场,见过世面,就蘑菇着,不问清楚不罢休。“好吧!要想学郝爷的这个出场,给我买来一个烧饼、一碗豆腐脑,我就教会你!”第二天,开戏前我将热腾腾的豆腐脑和烧饼真地捧到了他面前,反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莫怪大伙夸你有心胸,真是好孩子,好孩子!”
  原来郝老师在《取洛阳》中的出场是在“急急风”中边搭架子喊“啊咳!”边出场,到九龙口亮相“三合一”了。这比科班中先喊“啊咳”,后起“四击头”出场要紧凑,也更合乎马武的性格。
  我当即按照他所说的,走一遍给他看。“对!就是这样,成了,你毕业啦,学费也退回吧!”他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两大枚钱塞给我。
  对于我在演出时擅自改词、改动作一举,个别的先生和师哥是有看法的。
  “刚教会他,就给改了,以后还怎么教他呀!”这些风言风语我听到过不少。但由于受到两位关键人物的支持,我就坚持下来了。一位是盛文哥,他不反对,常夸我改得好,象郝老师,有时还帮我“出谋划策”;另一位是肖先生,他看我的演出后点头称许,这就等于给我开了绿灯。后来在历次演出中,舞台效果都不错。一些看不惯的先生和师兄也就都认可了。
  王连平师兄看我大见起色,接连又给我排了多出新编架子花脸戏。
  在《北侠传》一本、二本中,我饰北侠欧阳春,高盛麟饰双侠丁兆惠。
  在《沂州府》一剧中(即《李逵探母》前身,从闹江州起,到探母被擒后,李鬼劫法场,救出李逵止。),以李鬼为主,李逵探母只是简单过场。我饰演李鬼。
  在《高唐州》中,李逵斧劈殷天锡,救柴进。我饰李逵。
  在《三顾茅庐》、《火烧博望坡》中,我饰张飞。
  此外,自从我“偷听戏”,看了周信芳先生主演的全部《曹营十二年》后,关公在白马坡前斩颜良一段的精彩表演,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盼望著有一天我们也能排演此剧。
  这年,贯盛习师兄已经出科。他主演《五彩舆》中的海瑞,《群英会》、《借东风》中的孔明,《四进土》中的毛朋,都演得很出色。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好,是口盟兄弟。他对周先生的艺术也很崇拜,谈论起周先生演的《六国封相》来津津有味。我便向他推荐《白马坡》一剧,果然一拍即合。他高兴地答应我俩合排此剧。盛习师兄饰演关羽,我演曹操,高盛虹师兄演颜良,刘世亭演许褚,张世桐饰马童,责成我负责排练。
  我们只排《白马坡》一折。为了能使观众了解此剧的前因,我就在老本的基础上,增加了袁绍坐帐发兵,派颜良攻打曹操,正在袁细帐下避难的刘备托颜良给关羽送信的情节。
  若按我原来一年多贫民小学的文化程度,科班中又未设文化课,如何能改写剧本呢?只因我养成学戏前抄写单词的习惯,觉得自己动手抄一遍单词,词就背得快,久而久之,文化也随之提高了。
  这是我第一次负责排戏,况且,经常负责排戏都是出科师兄们的事情,所以,开始并不十分顺利。张世桐师弟,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有些不痛快,便冲我这“导演”来了。他饰演的马童,要在关公斩颜良后“四击头”内翻虎跳前扑,配合关公亮相。他没有做背花、背刀、跨腿的动作,节奏赶不上,推说不行,‘将”我一军。我没有被难住。周信芳先生演此剧时,马童的身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除了不能翻前扑外,将马童的虎跳该从何时起范、前扑如何着手,脚落地如何转身,起地蹦拉马赶“四击头”最后一锣,与关公配合一起亮相,都示范出来了。世桐连说:“三哥,您真有两下子!”师兄弟们见此情况也有暗暗称赞之意。我也就此放开手脚干,从舞台调度到服装都做了新的尝试。
  第一次上演此剧那天,老天爷太不作美,降下瓢泼大雨。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经住了考验,广和楼内座无虚席,四周还站满了观众。
  关公上场了,他头带崭新的绿夫子巾。绿夫子巾完全不同于科班以前在皇帝所戴的九龙冠上加绒球火焰的那种。它比九龙冠样式高,珠子多,绒球多,后兜也长过腰间,“关老爷”戴上十分威武。特别是手中提的那把青龙偃月刀,金杆光闪闪,耀眼夺目,金刀盘金龙,寒光逼人。这是我根据周先生演此剧所穿的服饰和使用的道具样式,动员盛习兄自己花了十八元钱照样定制的。关公有了这身装扮,给戏增加了几分光彩,再加上盛习师兄嗓音宽亮、圆润,武功扎实,将这位“关老爷”演得特别精彩,很有特色。
  曹操的形象在我心中已酝酿了很久,我将素日看郝老师所演的各出戏里曹操的形象、动作、神气集中起来,统一调配使用,尽情地发挥。原剧中唱词“迎接关公上土山”一句,本无什么身段,气氛不够、我就借用了郝老师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一剧中曹操对刘备念”使君请”时的退步和撩水袖的身段,收到很好的效果。紧接着,又仿效郝老师在《青》剧中曹操直视刘备进门后才速转身,急进门盯视的处理手法,迎关公上土山也目送他站到土山上,自己才转身上山。并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借用程式换新“内容”。前者曹操的目光是对刘备充满了怀疑、猜忌;后者曹操的眼神是对关羽充满了爱慕、敬佩。前者动作是时快时慢,面对刘备彬彬有礼;背后窥探、监视。后者动作完全是从容不迫,坦然自若,表现出曹操对关羽真诚爱惜的心情。
  演出极为成功,受到热烈欢迎。而且,台下的观众和后台的先生、师兄弟们都纷纷说我演得象郝老师。唐宗成老先生(富连成科班的“元老”之一)高兴地拍着我的头,大加赞扬:“咱们科班当初也唱这出戏,可没见你们这样的唱法,唱念都丰富了,‘线’也理清楚了。关羽的扮相比原来威武多了。好好干吧!有出息!”
  此戏连演了很长时间,上座率始终很好。从此我问开了负责排戏的路子。
  接着,我又负责排演《战长沙》,我饰魏廷,盛藻哥饰黄忠,盛习兄饰关羽,上演后又获成功。
  此后,我又帮叶盛兰师兄排《白门楼》和《辕门射戟》。《射戟》一剧,我饰演张飞,盛戎饰纪灵,有时我演纪灵他演张飞。《射戟》的阵容很整齐,演出也都受到了好评。

  排演《白马坡》、《战长沙》以后,盛藻哥经常带我外出“奉官”看戏。
  一天,盛藻哥又向宋长山先生(宋富亭师兄之父,现在戏校任教)给我请好饭,带我去看高先生、郝老师二位合演的全本《除三害》。二位先生的精彩表演引起了我们对此戏的极大兴趣。
  盛藻决心要排全剧。他找肖先生要来了《除三害》的本子,我们就凭看戏的记忆,按照高、郝二位先生所演的唱词、念白修改过来。
  早年,周处这个角色,穿青褶子,在挂的黑满(胡子)上增加两束红须,表示少年暴性。《砸窑》一场,“打小锣”上场,气氛不足。郝老师改成穿素宝蓝褶子,挂紫满,穿紫箭衣,勾花碎三块瓦脸,手持一把大扇子,“纽丝”打上。增强了周处横行霸道的形象。《问路》一场,处理周处思想转变的层次鲜明,舞台效果非常好。
  肖先生对我们排这出戏有些担心:“这出戏可不好唱,比较温(单调)哪!这当初是你师爷爷(名净叶中定)的拿手戏,他在打虎斩蛟时全唱‘昆’的(昆曲)。周处的唱和身段动作并重,难度很大呀!”肖老的这番话,对我很有启示。郝老已将打虎斩蛟一段改成西皮,我们何不再按师爷爷的路子改回昆曲,多增加一些身段动作,载歌载舞!于是周处打虎一折,我选用了《芦花荡》中张飞唱:“奉军师令咱……”一段“调笑令”的曲牌,填写新词,“见猛虎扑来……”又从《武松打虎》中借鉴了一些身段,用到周处的表演中。还使其在打虎过程中穿插些小波折:周处所用的棍被折断,徒手用拳打虎等等。盛文哥从中出点子帮了不少忙。肖先生看后很是满意,赞许说:“是这个意思,真怪难为你们的!这样一改,比原来火爆(热闹)多了!”
  演出的效果甚佳。我在后台网搭一声“好酒哇!”台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演到。问路。一场,当王俊说出第三害就是周处之后,周处闻言大惊,我也学着郝老师演的那样,用力将扇子撒开,浑身抖动,带得扇子随之舞动,势如波涛。台下顿时掌声四起,引得师弟们挤在上下场门扒开台帘“观阵”,师哥们也纷纷到前台看戏。演出后,已出科的宋富亭、骆连翔等师兄向我伸出大拇指。
  美中不足是戏的结尾弄巧成拙了。最后,斩蚊一段,郝老师演是暗场处理,上场时就拿着蛟头,示意已斩。我觉得这样处理未免过于简单,从全剧看来似乎有些虎头蛇尾。我何不再增加一段水下搏斗斩孽蛟呢!就别出新裁地让蛟形上场,却没意识到蛟在水里不能直立,人扮的蛟形在舞台上很难体现蛟的动作,蛟形在场上偶有一立,就使观众大笑。吃了这亏,我才明白郝老师暗场斩蛟是很有道理的。

  几年来,我如此喜爱、追求郝老师的艺术流派,长得又有几分象郝老师,热情的观众常报我以热烈的掌声,并亲切地称我为“小‘小桥红’”。这种鼓励使我以更加坚定的信念去学习和继承郝老师的表演艺术流派。


二十一 学侯派 博采众长    富连成科班自一九○四年成立,到一九三三年已近三十年的历史了。
  有一位叫唐伯弢的文人,经常与肖老在后台聊天。唐先生谈到科班成立将近三十周年应有所纪念的话题正触动了肖先生的心。肖先生和师傅仔细斟酌后,决定出一本介绍富连成科班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册。唐伯弢先生主动承担执笔起草简介富连成科班的概况,书中需用的照片由设在琉璃厂的集革照相馆负责。那里离科班很近,师傅平素常与此照相馆的经理在一起打麻将牌,故一谈即妥。无奈出这本书的纸张、印刷、出版等一应费用,科班无力负担。最后,想到请已出科成名的师哥们为科班义演来筹经费。侯喜瑞大师兄义不容辞,在哈尔飞戏院(现西单剧场旧址)义演两场。其他师兄可曾义演,我记不得了。
  第一场义演剧目是《丁甲山》,我站在下场门得以全神贯注地观摩学习了全剧,受益极多。
  侯老壮年时,身量并不魁梧,是中等个子,比较瘦,但扮演李逵之类的人物,分明又似一条大汉。原因是他用动作弥补了本身的不足,这就是艺术。看过演出后,我反复地琢磨他“持‘扎’(净角所戴口部露空的髯口)”等身段的特点:动作幅度大,舒展,优美,神气足。其中李逵接过家院送来的酒壶后,侯老演的身段是“踢腿”,“关门”,“插门”,“撕褶子”,“亮相”。较我们所学的“踢腿”,“插门”,左手反扬水袖搭头的动作,神情更饱满,非常符合李逵的粗、莽、勇的性格。待我再演《丁甲山》时,这些动作就全按侯老的演法,纠正过来了。
  第二场义演剧目是《群英会》。侯老饰演黄盖。他当天还另在别的班社有演出,赶包应是来得及的,不想前场演出“马后”,而黄盖这个角色第一场就要上场“起霸”,他赶之不及,肖老十分着急,临时决定侯老换演曹操,可以开戏一个小时后再上场,我当即由曹操改演黄盖。我们科班和剧团不同,演出中现场有变动,从不出牌告示观众。我饰演的黄盖初上场,观众仍以为是侯老,情绪极为高涨,碰头好也非常热烈,足见侯老当时声望之高。随后,观众们越看越觉此“黄盖”不象是侯老所演。“起霸”完毕,开口念白,观众才知道原来是我,台下虽有短促的议论,气氛尚好,我很顺利地演完。下场后,苏雨卿先生对我讲:“当时还真有点为你担心,观众们多花一倍的钱是为来听你师哥演的黄盖,忽然换你演,若没些人缘,观众会起哄的,你还真压住了阵。”
  侯老热情地为科班义演,我记得还有过一次。那是广和楼改建后,侯老演第一场夜戏。
  那时,戏院夜戏已很盛行,但广和楼历来只演日场。科斑除每日在广和楼演日场外,每星期都要在哈尔飞戏院和吉祥国加演夜戏,营业也甚好。于是,广和楼主东王姓(号称白薯王)接受了肖先生的建议,改建广和楼。戏园内改换成一排排面向舞台的长椅(仍不对号入座)并开始上演夜戏。为了造声势,特请侯老助威,演出《法门寺》一剧。广和楼的老观众听说侯老回科班演出,都争先恐后地来看,场内掌声不断,气氛热烈。侯老扮演《法门寺。中大权独揽、专横跋扈的太监刘瑾。他身穿金地绣着黑龙的太监蟒,头戴荷叶盔,挂穗子耀眼夺目。与郝老师演此角色时的服装和表演风格,各成一派。这对我很有启发,使我对刘谨这个角色的认识更深了一层。我们每次看了他的表演都有很大收获。我至今对侯老的表演艺术都是很钦佩的。即便后来我正式拜了郝老师,也还吸取了侯老的很多表演方法,得益非没。
  我记得改学花脸后,一次科班在什刹海富寿堂演堂会,侯老外串《青风寨。一剧,师傅曾带我到侯老的化装室,给我引见:“这是你侯师哥!”又对侯老说:“这个孩子很有起色,你有功夫好好教教他!”是呀,我和侯老虽是一师之徒,但从艺术上来讲,侯老是我的老前辈,也是我学习的楷模之一。

二十二 师患病 矛盾四起    山东省韩复榘的部下程希贤喜爱京剧,一九三三年将富连成约至济南演出。
  演出在“进德会”的剧场里。“进德会”与北京的“城南游艺园”相似。里面种有花草树木,还喂养了一些动物供游人欣赏。天气虽寒冷,游人始终络绎不绝。我们每天都提前去剧场,顺便在里面游玩一番。比较吸引我们的是喂养老虎的地方,那里出售“非同寻常”的“长命锁”。看守老虎的人,手拿竹竿夹着这“长命锁”放在老虎嘴前,老虎听话地冲着锁吼叫一声,于是,锁就有了特殊“功能”,可与小儿镇惊压邪。价钱也不贵,一毛钱一个。看虎人不停地往老虎嘴前放锁,老虎一次又一次地吼叫,挺有意思。围观的人很多,买锁的人也很多,我和师兄弟们都买了一、两个“长命锁”,准备携带回京馈送亲友的小孩,这也算是此地的土特产吧!
  那一年济南冬季奇寒。我们每天早晨在外边漱口,喷出的漱口水落地成冰;放在窗台上的磁铁牙缸转身就冻在窗台上了。我们住在一家本已关闭的货栈里,宋起山先生(宋富亭师兄的父亲,现任中国戏曲学院教师)将我和一些所谓“能吃草的”——即能演主角的,安排在楼上住。其实和在楼下的居住条件是一样的,都是睡在地上。屋里不生火,据说怕被煤气熏着。房间里到处都是冰冷冰冷的,师兄弟们相挨而睡,以取得一点热气。我的脚冻得很厉害。
  提起冻脚来,话又长了。
  当年的广和楼设备非常简陋。夏天,我们为了图凉快,将后台的窗户纸全撕掉。入冬后,西北风一刮,整个后山墙都透风,冷气逼人,我们都称广和楼为“五风楼”。直熬到数九,窗户才糊上纸,虽添了煤球火炉放在先生帐房,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整个冬天的后台都是寒冷的。我每天在后台的活动量不大,除化装外,不是在戏箱上静坐,就是站在那里“扒台帘”。天一冷,我的双脚就冻了。先红后肿,最厉害时,脚肿得很难蹬进厚底靴里去,我咬着牙,一闭眼,用手紧紧揪住长靴口,用力往里蹬,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才算穿上厚底靴。过一会儿,两脚发木就不疼了,也不妨碍演出时在舞台上的蹦跳。可是演出后卸装脱靴这一关却使我发怵,忍痛将靴子脱下,那贴脚穿的大布袜早已被渗出的血水粘在脚上。再脱下大袜,脚后跟和脚小拇指也就露出了鲜肉。脚再伸到自己的那双冰冷的布袜、棉鞋里,疼痛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冻脚的病根一经留下,就年年如此。
  这次到济南,脚冻得比往年更厉害。每天难熬的疼痛真使我心烦。
  令人不愉快的事接踵而来。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喝粥,就听宋起山先生在楼下喊:“裘子电报!”盛戎放下碗,跑下楼去。我一碗粥没喝完,就传来他的哭声,我赶忙跑去看。原来是裘桂仙老先生病逝,要盛戎速回京。盛戎哭得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先生和师兄们围在他身旁劝慰,我不知应该如何宽慰他,跑去将粥端来给盛戎喝,他哪里还有心思喝粥呢!连我也喝不下剩下的那半碗粥了。我似乎看到了裘老先生那宽宽的前额,清癯的脸颊,老人家仿佛在慈祥地向我们微笑。似乎还听到了他那似沙菲沙,苍劲、敦厚的嗓音,老人家又在给我们说戏呢……
  小时候,母亲曾领着我去裘家的邻居串门,从此,结识了这位一代名净——裘老先生。入科前后我看了他不少戏,一直钦佩他的艺术。裘老先生也曾多次来科班义务教戏,我和他学了《铡美案》、《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锁五龙》、《洪洋洞》、《双包案》等戏。老先生回家后,还经常向母亲谈起我的学习情况,夸奖我聪明、肯用功。他对我母亲说:“在学《二进宫》中徐延昭‘怎比得’的唱腔(是裘老在当时创的最时髦的花脸腔)和《双包案》包公唱‘老夫的威名谁人不晓’的‘晓’字等较难学的唱腔时,他都是很快就学会了。”井说:“这孩子挺有出息,您熬着吧,将来有福享!”母亲也拜托他老人家多多费心。所以裘老对我还是很负责的。后来我之所以能将郝老师“架子花脸必须铜锤唱”的教导付诸实践,并收到成效,多亏了当年裘老先生的教导!
  看着盛戎悲痛万分的情景,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眼泪夺眶而出。
  盛戎没能马上回家。他在上演的主要剧目《大[被过滤]阵》中饰襄阳王,戏的分量很重,大家都扮演着角色,一个萝卜一个坑,无法替演,科班只得给他家复电,待演出结束后返京。
  十几天后,即将离开济南的时候,我们为省政府演堂会,又发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场堂会对科班来讲,不是一般性质的演出。从师傅到各位先生都格外提神。戏定为晚八点开演,师傅和肖先生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早早来到后台督阵,唯恐出什么差错。这时,突然有人传达,要将演出提前一小时,改为七点开演,师傅当即应诺,低头看表已六点多,所剩时间不多了。“快去看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先生们应声而去。一会儿,向师傅汇报:“六立(盛藻)还没来!”压轴子是盛藻哥的《打渔杀家》,他没来怎么成?师傅很沉得住气:“六立没来,就把《雁翎甲》和《杀家》换换,让《杀家》大轴子。”可巧,主演《雁翎甲》的叶盛章师兄也没来。当师傅听说他们几个人去逛大街时,脸一下子就沉下来,怒骂“混蛋!”后台的气氛骤然急变,先生们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看着,师傅不停地来回走蹓,一言不发。我们都在暗暗猜测将要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地觉得有些自危。
  十几分钟后,“他们来了!”这一声高喊,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大家齐朝后台门口望去,盛藻、盛章、盛兰兴高采烈地走进后台。原来省政府在比较繁华的市中心,他们三人的剧目都靠后,迟来些再化装也误不了场,便相约去浏览市容。估计时间差不多,才跚跚而来。他们满面春风地叫了声师傅,转身要去化装。
  “过来!哪儿去了?”师傅怒拍桌案,厉声斥问,使他们莫名其妙。
  盛藻哥懵懂地回答:“我们去大街转了转。”
  师傅又高声大喊:“我不到六点就来到后台,你们竟敢去蹓大街!”说着抡起胳膊怒不可遏地照着盛章师兄的脸打去,啪的一记耳光,使盛章师兄红了半边脸。
  肖先生、宋先生赶忙过来拉住劝阻:“他们没误场就算了……”
  “咱们从来就没这个规矩,这么要紧的堂会,敢去蹓大街!”师傅满面通红,浑身发抖地骂个不休。
  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大家无精打采地分头准备演出。
  戏没演多一会儿,就听肖先生说,师傅心里不好受、头昏,送回了住所。这更加重了大家的沉闷心情。这天的戏就这样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请医生给师傅看病。经检查师傅患的是脑溢血症,立即送回北京治疗。
  大家心里都压上了一块石头。师兄弟们攒三聚五地悄悄议论:“《打渔杀家》在前边,要说误场首先是盛藻先误了,为什么师傅打盛章?……”
  接连发生两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心情很压抑。
  济南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返京后,在广和楼上演夜戏,营业依旧极好。《除三害》、《白马坡》、《北侠传》等戏一直受到观众的欢迎。我和盛藻哥酝酿着要排《温酒斩华雄》一剧。戏从曹操献刀、刺董卓、捉曹、放曹演到关公温酒斩华雄止。安排好由盛藻饰演前陈宫、后刘备,杨盛春饰演华雄,还是由我饰演曹操,贯盛习饰演关羽。演员搭配齐整。我将本子归总改好,到盛藻哥家中将剧本和设想方案说给他听,他听后非常高兴。我胸有成竹地预想着演出结果定会获得全胜。就在我跃跃欲试着手排练的当口,盛藻经蔡荣贵先生介绍,离开富连成,应了上海之约,同行的还有连平师兄以及杨盛春、刘盛莲、陈盛苏、贯盛习等已出科的师兄共约三十多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故呢?虽然师兄们毕业后在科内演出一个阶段,就走向社会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但象这样大批的人离去,主要还是师傅不能躬亲其事所致。
  自从师傅在济南患了脑溢血症后,回京几经名医针灸调治,逐渐好转,但却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身心大受亏损,行动迟缓,不能经常来社。即便勉强支持来社,也只是看看,坐一会儿,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对科班进行精心管理。群龙无首,师兄弟们。之间的矛盾不断地暴露,逐渐激化,以致出现这种分裂的局面。我们要排的《温酒斩华雄》一剧夭折了,我很不甘心,恨不能随他们前去,同样此剧。怎奈我还差一年多才满科,赴上海是不可能的。只好留下,将剧本给了盛藻哥。他们有意排此剧,剧中曹操无人演怎么办呢?(盛戎也还有一年才出科。)恰好王泉奎初上舞台,嗓子也很好,经人推荐,便让其将名字改为王盛奎(上海约的是富连成科班出科的学生),同去上海饰演曹操。他们在上海排演此剧,果然效果甚佳,并红了“关羽”——贯盛习师兄。
  过了没多久,马连良先生又将叶盛兰、叶盛章两兄弟约到上海演出。肖先生也与梅先生在上海演出。这样一来,科班中有影响、能叫座的师兄们基本上都走了,余下一部分没出科的小“盛”字科师兄盛戎、盛利、胡盛岩等人和“世”字科的师弟们。这些人中,有的正在倒仓,有的年龄太小,生、旦、净、丑各行人员搭配不齐,能挑梁唱的老生尤缺。沙世鑫在倒仓,一度培养的曹世嘉,刚演了一出《法门寺》,也倒了仓。余下的迟世恭、余世龙、刘世勋还小,科班中很多戏无法再演。
  我除几出单头戏外,也无什么可演,甚有孤掌难鸣之感,只能和毛世来演演《浣花溪》的杨子林、《破洪州》的白天佐等角色。为了弥补不足,我利用演《取金陵》的基础,丰富了白天佐这个人物的开打,什么“大刀下场”、“三低面”都用上了。在穆桂英要临产退入城内,白天佐围城时,我选用蹉步亮相,还编了骂城的一段“流水”板,舞台效果不错。当时的鼓师白登云大哥(他除在程砚秋先生班打鼓外,为了多实践,戏路的面宽些,也兼在富连成打鼓,既为练功,又帮助富社鼓师提高水平)对我说:“兄弟!我可没见过你这种演法的白天佐!真是好样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盛戎合演了《闹江州》。他饰李逵,我饰李鬼,但在科班里单靠花脸这一行当,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我和盛戎也无能为力。眼看富社上演剧目的艺术水平比以前下降了,上座率一落千丈。能坐一千来人的广和楼,每天只卖得二、三百个座,最差时几乎才百八十个。广和楼前台大总管张广英进了后台就向苏先生一摊手,示意卖座不好。由此可见,在没有政治思想工作和不讲自觉性的旧时代,师傅在科班中严格管理,对犯错误的师兄责罚不贷,一声咳嗽就能使整个富连成鸦雀无声,具有那样的威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是必要的。在济南,师傅盛怒之下,责打己子,宽待他人,不仅体现了他的美德,也体现了他维护他所创办的事业的一番苦心。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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