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6

分享到:
十七 三兄弟 情真意切

    我改学花脸后,跟随孙盛文师兄学戏的时间最长,学的剧目也最多。
  盛文师兄,在科内铜锤、架子兼优,因倒仓后嗓音未能完全恢复,舞台上擅长演“老脸”角色。如《普球山》的蔡庆、《英雄会》的黄三太、《四杰村》的鲍自安、《战宛城》的曹操等。出科后,留在富社演出实践,并执教带师弟。他曾先后教会我《大、探、二》、《锁五龙》、《探阴山》、《盗御马》、《取洛阳》、《醉打山门》、《功宴》、《芦花荡》等几十出戏。
  那时,盛文哥才十七、八岁,但因父母去世过早,长期的独立生活,使他完全脱去了孩子的稚气。他那微长的面庞上,显得沉稳持重、少年老成。盛文哥为人正直,待人厚道,做事认真。平日,不仅“盛”字辈的师兄们很尊重他,就是“喜”字、“连”字辈的大师兄们也都对他另眼看待。在我们这些小师弟的眼中呢,他俨然是一位“长者”了。
  初时,我还真有点怕他呢。时间长了,我才了解,盛文哥员平日说话少露笑容,但语气平和;教戏认真,要求严格,但从不打人,也从不因为我们唱念的字音不准或嘴皮没有用力就将筷子往我们嘴里去柠。他总是耐心指点,反复示范。所以,逐渐地我对这位师哥敬重之余,又加了一层亲近。
  盛文师兄教戏时,我们七八个师弟一起学。往往是我和盛戎先会,演出也很露脸。盛文哥很是喜爱我们俩,我们俩对他也更加尊重。
  每天早晨,我和盛戎主动轮流为他准备漱口水和洗脸水。他洗漱完毕,我们就给他端来刚沏好的热茶。他演出时,手表、钱都交给我保管。他该换服装了,我们会将他的靴包打开,帮他穿靴子扮戏;他需要饮场,我们给他预备好温水;他需要擦汗,我们就将毛巾送到他面前。多年来,我们师兄弟之间,十分和睦融洽。我们都亲切地唤他“三哥(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盛文哥的父亲孙德祥老先生是名武旦,生前长年在上海演出,去世后就地安葬在上海。盛文哥多年来的心愿就是欲将孙老先生的灵柩运回故土北京安葬,不做异乡孤魂,只是苦无能力。这年夏季,盛文哥攒够这笔运费,向师傅、肖先生提出请求。师傅、肖先生闻之,连声夸奖盛文哥孝道,破例批准他赴上海的假期。两星期后,盛文哥拍来“灵柩即日到京”的电报,盛武有戏无法前去。肖先生恐他需要人手都忙,问谁愿去接,我和盛戎应声而起。
  早饭后,十点多钟,我俩直奔永定门车站(因有灵柩不能在前门车站下车)。一路上,我俩兴致勃勃,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走到了天桥一带。我们都想多走一点路,到“城南游艺园”转转。怕误了时间,没敢进去,只从外边绕着走过。这个儿时多次游玩的地方,勾起了我们多少回忆呀!
  “还记得咱俩爬墙,你摔下来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太小了,其实没摔疼,倒是吓了一大跳。”
  委时,我们都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不是想听戏又没钱买票,只好越墙而进的两个顽童了。
  “你想什么呢?”盛戎问我。
  “我们都长大了!那时我们多么盼望能在台上演戏;现在,我们到底能上台了。”我无限感慨地说。
  “你猜我想起什么来了了想起咱们一边看戏一边吃的五香豆腐干……”他这一提,我好似已咬了一口五香豆腐干,那香喷喷的五香汁又顺着嘴角在往下淌了。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边院墙里伸出一枝挂满青枣的枣树枝。我俩刚才还为自己长大成人而颇感骄傲的心情迅速消失了,只想摘几个枣来解口干之苦。我们都有腰腿功,两下三下就站到了墙上。我放哨,他摘枣,一人装满一兜才跳下地,急不可待地挑个大些的枣塞在嘴里。嗐!不甜、不酸、青楞楞什么味也没有。不过,也将就着将枣边走、边嚼、边吐地都吃了。
  我们走得浑身是汗,又热又渴,看见清凉的永定河水缓缓地流着,迅速地跑过去,脱下竹布大褂,在河边洗洗脸,洗洗脚,凉爽多了。他猛地用水撩我,我不示弱,用水回击他,好一场岸边的水战!我们真象是两只飞出笼的小鸟,玩得开心极了。
  猛然,我们想起了还要去车站呢,只顾在这里玩,耽误了接盛文哥怎么好?我俩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撒开腿就跑。从永定河跑到火车站路程不算近呢,一会儿就跑得汗流浃背。我俩脱去大褂,又脱去小褂,赤着背一口气跑到车站。还好,上海来的火车没有进站,我们这才放心地找个树荫,坐在地上歇息。汗落了,我劝盛戎:“快穿上衣服,免得着凉。”他也笑着说:“别光让我穿,你也得穿!要不你的嗓子又……”他说着用手揪着嗓子,张开嘴做了个表示嗓子哑了的鬼脸。
  火车来了,我看见盛文哥从前边的车厢上走下来,四处张望着。车站人很拥挤,我们跑不过去,又怕盛文哥看不到人着急,就使劲地大喊:“三哥哥!三哥哥!”我俩的大嗓门真灵,人们都扭头看我们不说,还主动地给我们让开路,我们很快就到了盛文哥身边。盛文哥象见了久别的亲兄弟一样,用胳膊把我俩搂住:“我猜着你们准会来接我的!盛武呢?”“他有戏,肖先生让我们当全权代表。”盛文哥笑着点点头,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和盛戎跑前跑后帮助盛文哥办理手续,将灵柩运出车站,抬到雇好的马车上,因盛戎要赶回广和楼演大轴子《五花洞》的包公,临来时,肖先生要我俩必须同去同回,因此未跟车去松柏庵下葬,我们心里很是不安。
  我俩顺着永定门、天桥、珠市口、前门回到广和楼,向师傅和肖先生汇报了经过。师傅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不枉养儿一场啊!盛文真是个好孩子。”
  这天晚上临睡之前,盛文哥将我俩叫到他的屋子里。
  “伸出手来,闭上眼睛,我给你们点东西。”我和盛戎照办了。他把几个又凉又硬的东西放在我们手上。我睁眼一看,是四枚铜子,盛戎手里三枚铜子,我们愣住了。
  “这是我每天发的七枚小份钱,出科后,也一直没取消,以后就归你们每天领吧!你们每天演戏够累的,年龄也渐大了,别亏了嘴,七枚钱不好分。今天你四枚,他三枚;明天他四枚,你三枚。可不许打架啊!”
  亲切的言语,深切的情意,似一股暖流温热了我们的心。我俩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师哥给的钱。按照他的安排,领用了好几年,直到科班内重新调整,免去出科学生的小份钱后,才算停止。
  在过去的旧科班里,师兄们往往依仗自己年龄大一些,早学几年艺,对师弟很是看不起,经常随意欺侮、打骂。至于占师弟的便宜则更是司空见惯。我们的盛文师哥呢,几年来,不仅在艺术上精心、耐心地教会了我们本领,希望我们将来在艺术上能有所作为而且在生活上体贴、关心、爱护我们。他给我俩的这几枚铜钱,凝结着真诚情谊。在那个社会,盛文师兄对我们的一片深情是多么珍贵呵!

  几天后,我和盛戎分别在《穆柯寨》中饰演焦赞、孟良。
  这天的戏太长了,管事的苏先生为了不使戏太大,让我俩“马前”(即戏往前紧着演)。前边的戏结束了,苏先生一算时间,戏拖得太长,决定删去《穆柯寨》的头场。
  这着棋使我和盛戎都很不满意,头场是杨六郎“坐帐”,焦赞向六郎吹出“‘降龙木’在穆柯寨用脚扒拉扒拉就是一大堆,用手拢巴拢巴就是一大捆”的大话后,不得已领命去穆柯寨盗取“降龙木”。第二场孟良回令路遇焦赞,焦赞假借元帅之命,将盗取“降龙木”的将令转交孟良,孟信以为真,反请焦赞同去助力。如将头场删去,一来情节交代不清,二来焦赞对孟良的蒙骗都变成真的,戏的铺垫起伏没了,许多“包袱”相应减色,他这个孟良不好演,我这个焦费更甭提。怎奈将令已下,我们只好遵命照演。果然这场戏没有了往日的活跃气氛,几乎吃素(台下无效果反应)。当快要演到穆桂英和杨宗保会阵“烧山”一场时,后一出戏的演员还没来后台,苏先生怕他退场,又要我们“马后”,我俩的情绪更大了,心里有点起火。临上场,盛戎偷偷告诉我:“不是要‘马后’吗?咱们使劲地多烧烧!”我会意地笑了。
  往日孟良用火葫芦放火后,穆桂英用分火扇将火扇向焦、孟,二人慌忙躲闪,扑打向自己烧来的火焰。演时,孟良扑火,焦赞遂转身钻到桌下躲藏,露出一条腿。孟发现,揪焦腿,焦出扑火,孟又钻桌下,焦又将孟揪出,反复三番,示意身边火被扑灭,显得精疲力竭,同时坐在地上高低声轮流呼叫“咳哟!”接着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回营交令。这回可好,他将我拉出来,他钻桌下;我又将他拉出来,我钻进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我俩那时都有点人缘,观众见我们特别“卖力”,感到有趣,鼓掌叫好。这出乎意外的效果,更“刺激”了我们的“表演激情”,越发忘乎所以,演个没完,真成了“扑不灭的火焰”。台下观众喝彩声、鼓掌声,与舞台上配合我们动作的“乱锤”声混为一体,震动了整个广和楼。
  后台无事的师兄弟扒开台帘,见状跟着捧腹大笑。苏先生初还以为要我们“马后”多加一番动作,后越听越觉不对碴儿。“乱锤”打个没完,台上、台下、后台一片沸腾,急去扒开台帘,看见我们正在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扑火”。打鼓的刘富溪师兄一眼瞥见,见势不好,警告我们:“收了吧,收了吧!”我们已狂热到极点,哪里顾得了许多。苏先生不看则已,一看火冒三丈,揪着台帘,跺脚冲我们高喊:“你们还完得了完不了啦?都给我滚下来!”
  火,算是让苏先生给扑灭了。
  止戏后,苏先生严厉地指责我们。盛戎依旧用他那惯用的憨声憨气的语调反问:“您不是让我们‘马后’吗?”
  “让你们‘马后’就没结没完,只两、三分钟的戏,唱涨出一刻多钟来,太不象话了!回去告诉你们盛文师哥,好好地管教管教!”
  苏先生若在后台打我们的板子,他是完全有权力的,为什么偏要再去告诉盛文师哥来管我们呢?这也是老先生平日比较喜欢我俩,再者台下得的是正好,不是倒好,不忍加罚罢了。我们很放心,盛文哥绝不会打我们板子。
  晚饭后,盛文哥将我俩找去先问明原委,然后说:“吃饭时苏先生和我讲了,要让我管管你们,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打你们吧。舍不得;不打你们,你们今天的事做得很不好:苏先生让‘马前’,删了头场,后又让‘马后’,都是有原因的,是为了全场戏演得别撒汤漏水。我若是管苏先生的这份事,我也得这样办,有什么不应该呢?你们的戏不好演,也有着一定的道理。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在舞台上起哄、开搅,这是多坏的毛病呀:你看,咱们科班的马师兄,论条件,论嗓子,既能文,又能武,各方面都很好,就因为养成了开搅的习惯,他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将戏给搅乱了,闹得哪个班社都不敢用他。难道你们要学他吗?”盛文哥说到这里顿了顿,指着我说:“你不是着迷地学郝先生吗?你看过他不少的戏,什么时候见他在舞台上开搅?哪场戏不是在认真、严肃地演?这是饭碗,你们懂吗?不能自己往饭碗里扔砂子坏自己!”他又指着盛戎接着说:“还有你爸爸,裘先生,在咱们这儿串演《白良关》,隔着两出戏就提前将头勒上,为什么呢?怕误场,怕戏演不好,怕不尽责任。你继承父业,这也是其中之一。再有咱们侯大师兄,在这方面都是让我们佩服的。你们要向他们学习!’要知道,现在广和楼的观众都知道,富连成科班有两个好花脸:一个‘铜锤’,一个‘架子’。你们千万要珍惜这种好评,要学真本事,[被过滤],我想你们心里会明白的。”
  这番苦口婆心的劝导,既有批评,又有鼓励,直说得我俩痛哭流涕,真比打我们十板还起作用。从此我开始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热爱自己的艺术。我和盛戎齐声表示,决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在不讲说服教育的年代,盛文哥的言传身教,使我们受益非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更加深了。
  这几件往事回忆起来,犹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激动着我的心。几十年来,我们虽都忙于自己的工作,但都十分珍重这青少年时代留下的珍贵友谊,不断地互相联系,探讨艺术表演问题。特别是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四年,我和盛戎多次聚会探讨“铜锤”和“架子”的表演。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自身难保,但还在互相打听对方的消息。我刚获“解放”,盛文哥就派孩子来向我祝贺,盛戎还带着毕英奇亲到我家来看望。几天后,我也到他家去拜望。我和他们的住处虽然相离得越来越远,关系反觉更亲近了。谁知盛戎不幸患了癌症,我去医院探望他,竟成永诀。他过早地离开我们,至今已有十年啦!幸而他培养了众多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最近又看了盛戎之子——少戎的演出,可喜裘门有后,甚感欣慰。盛戎着活着看到今天,他该有多高兴呀!盛文哥解放后一直在中国戏曲学校任教,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突患冠心病去世了。就在我接到戏曲学校的通知,赶去医院探望的前十几天,他还打电话嘱咐我一定要将《青梅煮酒论英雄》整理排演,并且说这是郝老师的独创,曹操的表演吃重,表演艺术很高,若不整理演出,就要失传于后人了。实难料到,不几天就传来了盛文哥病逝的噩耗。此次谈话是盛文哥对我最后的嘱托和希望,最后的叮咛和要求。
  盛文哥!我的好师哥!好老师!安息吧!
  盛戎兄:我的好师哥!好伙伴!安息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咱们的友谊,你们未完成的事业,我要继续去努力奋斗!
  思念旧日之情,不禁潸潸泪下,唯有落笔成文,以寄托我对你们永久的哀思和悼念:

十八 蒙指点 巧演伊立    夏去秋来,富连成科班为富商刘家演堂会。按照一般的惯例,主家要额外约请名角来串演一出或几出精彩的剧目。这天的堂会循例约请了马连良(字温如)先生外串《黄金台》。
  马先生此时已名噪南北了,他是怎样一举成名的呢?
  李华亭先生(解放前天津中国大戏院的经理、邀角人)向我介绍过。马先生出科后,曾在名旦朱琴心先生班社演出。那年,李华亭先生邀请朱、马二位先生在天津北洋大戏院演出,合同只定了五天六场。星期日加演日场。第二天的剧目是《阴阳河》。朱先生主演的旦角是个鬼魂。马先生饰演王茂生,这是二路老生的应工。演出中朱先生挑着水桶——两个纸扎的蜡烛灯笼在舞台上走花梆子步,在做翻身、转身等较复杂的身段动作时,偶然不慎,蜡灯点燃了系在耳鬓的两条纸穗(鬼魂特有的装扮)。朱先生脸部烧伤,住医院治疗。后三场戏怎么办?钱已收下,不能再退,辍演,观众更不会接受。剧团管事陈植龄、蔡荣贵两位先生已看出马先生的艺术光彩,在这为难之时大胆提议,将第三天的《审头刺汤》改成从《一捧雪》演起,马先生主演前莫成、后陆邴。李华亭先生别无良策,只好同意。临时约请了年轻程派旦角陈丽芳饰演雪艳。贴出“朱琴心老板因病不能演出,改为马连良老板加演《一捧雪》连演《审头刺汤》”的告牌。出乎意外的是本来票座卖得并不算太好,改戏之后,反而卖了满堂。紧接第四天马先生又主演《打渔杀家》、《王佐断臂》两出;第五天主演拿手戏《借东风》。几天来,连演连满,声震天津。
  回京后,马先生筹备自立班社。他自出科后,曾每日凌晨,月色尚朦胧,即挑灯去天坛一带喊嗓、背戏,经常与郝寿臣老师不期而遇。二位先生在艺术上互相切磋,彼此信任。此时,马先生欲与郝老师合作排演生、净并重的对儿戏。按照戏班的老规矩,净行的名次要排在生、旦之后。如果马先生与郝老师并排合作,一些较有名气的旦角、武生是不肯将名次排在花脸后边的。马先生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破例地约请了年轻有为的旦角王幼卿先生和青年武生吴彦衡先生,以便和郝老师合作。又约请了久与余叔岩合作的钱金福、王长林前辈,来陪衬演出,以提高自己的艺术。由此足见前辈们千方百计提高艺术质量的一番苦心。这正是我向吴彦衡先生学《南阳关》的后期。我有幸看了他们班社的很多戏,打泡在庆乐园,《失、空、斩》、《定军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阳平关》、《连营寨》等,剧目丰富多彩。马先生与郝老师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观众大加赞赏。至此仅几年时间,马先生便独树一帜,跃为名须生,成为富连成科班毕业的最享名的一位了。
  这天演堂会,马、郝二位分手,郝老师和高庆奎先生合作。马先生约请刘砚亭先生饰演太监伊立。刘先生晚七时要赶到吉祥国饰演《吕布与貂婵》中的董卓(杜丽云主演貂婵),故预先订好的《黄金台》最迟下午六点前结束。刘先生很早就来到后台化装,等待演出。无奈本家的主要客人末到。《黄》剧一再“马后”,推至六点还迟迟不能上演。刘先生见时间紧迫,找到马先生的管事蔡荣贵先生说明原因,蔡先生也毫无办法,刘先生只好卸装告辞。
  这场“小动乱”,我在后台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似有预感,会不会让我们学生临时替演伊立呢?当时科班只有我演伊立。想到此,我不由自主地迅速默默背诵着伊立的台词。果真不出所料,功夫不大,我就被师傅叫到后台的帐桌前:
  “伊立的戏你忘没忘?”
  “没忘!”
  “好!先去找你师哥对对戏,就勾脸吧。词背熟一点,别砸锅!”最后,师傅点头叮嘱我。
  《黄金台》是全本《火牛阵》中一折,写列国时代齐国宦官伊立为篡夺王位,勾结邹妃谋害东宫世子田法章。田出逃,至县官田单府中,田单见义勇为,将世子男扮女装,佯装自己的女儿。伊立前来追查,搜府未获,落空而回的一段情节。
  对戏过程中,按马先生对此剧的演法,伊立念到“咱家我就要……”时随着”大大八仓仓另仓”软“夺头”的锣经,伊立拔出半截宝剑,脚蹬椅子,威逼着田单亮相,再接念“搜哇!”不想马先生在舞台上所用的座椅垫比科班的椅垫高得多,我的个子矮,脚蹬上去既吃力,亮相又不太漂亮,我只好不蹬。
  “停!这里一定要蹬椅子,伊立蛮横无礼的神气才足。”马先生边说边看。
  “椅垫高,你个子矮不好蹬……”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这样吧,我给你配合好,在你抬腿时我略一欠身,你赶快用脚轻推一下椅垫,将脚蹬在椅面边上,就可以了。”我们试验一回,满行。有了这个俏头,方便多啦!马先生这种统筹全局,想方设法搞好角色之间的配合,以期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戏开演了,当演到“搜府”时,“急急风”中校尉过场后,伊立上场,竟来了个嫩声嫩气矮人一头的小演员与已负盛名的马先生配戏。观众初觉诧异,随着我认真严肃地紧密配合,观众倒也觉得这场戏别有风味,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而且,最后“四击头”亮相下场,观众一直用热烈的掌声将我欢送到后台。
  台下,一位马迷冯某人(他从学生时代就学马派,不能唱,只能教,是马先生家的座上客。)戏结束,他就到后台,将还没来得及卸脸的我,叫到马先生的化装室,拍手说。“温如!咳!他一上场我就愣了,我明明看见刘先生已扮好了‘伊立’,却突然换了个孩子上台,他万一晕场(指舞台经验不足、发慌、出差错),岂不把戏全搅了,没想到还真……”他笑着拍我的肩膀,顿了一下,“还真不错,放得开。您瞧他最后下场的‘三笑’和‘小跺泥’多象郝爷(当时大家对郝老师的称呼)!”
  的确,戏中伊立的神气、念白的语气,连同最后狂笑下场时射雁式的身段,都是仿效郝老师的,在私下练得有了把握,今儿借机会全盘托出。
  “你十几岁了?”马先生洗过脸,回身热忱地问我。
  “十四岁。”
  “还有几年出科?”
  “三年多。”
  听此话,他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三年……等不……”随后对我说:“你快去卸脸吧,今儿辛苦了!”
  卸完脸,我又被师傅叫去。帐桌前的场面使我感到新奇:马先生居然坐在桌前长凳上,与坐在桌子对面长凳上的师傅和肖先生讲话。这是绝无前例的。就是喜字辈大师哥也要毕恭毕敬,垂手直立地与师傅讲话,足见师傅对马先生的喜爱。
  “把你师哥给你的点心钱拿走。”师傅指着帐桌上蔡管事刚送来的一个红封纸包。
  “以后有时间,你师哥准备给你们排全本《火牛阵》。”师傅高兴,话也比往日说得多。噢!原来他们在商谈给我们排戏的事情。
  我再次道谢后,转身返回化装室,见红封里面是四块大洋,心里更加美滋滋。
  几天后,我将钱如数交给母亲,母亲欢喜非常,不过只拿走三块。我们母子推让了半天,她还是将那一块大洋强塞在我衣兜里,嘱咐我买些可口的东西吃,补养补养身体。这一块钱,约合四十吊钱,我哪里舍得花这么多钱呢:我考虑了几天,才决定和盛利师兄一起出去吃顿饭。为了使嗓子不生痰,盛利兄提议去李铁拐斜街的“两义轩”回民饭馆吃牛羊肉。那天我俩人没戏,请假出来。说来也真巧,我们刚一进门,就看见马先生在正厅摆了几桌酒席待客,我们行过见面礼,去到后面小间里坐下点菜。跑堂的刘瑞师傅招待我们,向我们推荐“清炒虾仁”,盛利用脚在桌下使劲碰我,暗示要。我听师兄们讲过这种菜很贵,惟恐钱不够,没敢应声。只要了一个“烩银丝”(烩肚丝)和一个“卤拌粉皮”,几张家常饼,共用九角多,连买碗汤的钱都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较好的饭馆吃饭。正吃得高兴,马先生的管事陈信琴先生在门口掀起帘子和我们笑着打招呼,我们应声问好,他就回身走了,我们也没介意。一会儿刘瑞师傅进来说:“你们二位的饭钱,马老板候了(代付了)。”盛利一听后悔得直拍大腿:“你看,听我的多好,蹦到嘴的虾仁让你给放走了!”我也略觉可惜,转想,好饭菜吃了,钱还能给母亲交回,心里特别高兴。
  师傅和肖先生对我们排全本的《火牛阵》一剧很重视。特意集中“优势兵力”:盛藻哥演田单,盛兰饰世子田法章,陈盛苏饰殷小姐,刘盛莲饰丫环,我还饰伊立,孙盛武饰衙役,叶盛章饰齐泯王,全是当时科班各行的尖子,搭配得非常整齐。很快发下总讲(剧本),每人抄单词。盛藻到马先生家里去学唱和动作。他兴奋地悄悄向我称赞马先生:“师哥真不错,一句一句地教,一点儿不含糊。”之后,马先生又抽出时间来科班负责合排。排到《花园》一场,马先生介绍说,原来这场戏是世子扮成女装由田单府中逃出,闯入告职还乡的殷丞相府中花园的十几分钟的过场戏。后来,在天津与周信芳先生合演此剧,周先生饰世子,将这场戏大加丰富,女装的世子与殷府小姐结拜为异姓姐妹,后吐真情,订下婚姻。增加了不少唱段,将十几分钟的过场戏发展成四十多分钟唱、做、念兼重的重点场子。让盛兰就按这个路子排演,并将其中的表演详细地教给了盛兰。我心中愈加为当初在天津没能看到他们合作的精彩演出而惋惜。
  至于《搜府》一场,马先生没给排,他指着我对盛藻说:“他和我演过了,你自己和他排排就行了。”过后我在排练中又向盛藻哥述说了上次和马先生同台演出的一些体会。如:伊立威胁着要搜府,田单先是一惊,马上想到世子已“变”成自己的女儿,还怕他搜不成。立时镇静下来说:“请搜!”这个微妙的思想变化,就在大锣一击的瞬间完成。马先生表演得真切、细腻,我协助盛藻哥将这些较细微的表演加进去。
  此剧演出后,收到很好的效果,连演数场,盛况空前。


十九 度年假 初登师门    科班的生活是紧张的,一天到晚除了学戏,就是唱戏。只有在一年一度的五天年假里,才有自由行动的机会。所以,师兄弟们都很珍惜这几天的时间,尽量使年假过得丰富多彩一些。
  年假里,我回到家中,除去和母亲、哥姊们一起享受骨肉团聚的天伦之乐外,与和尚四大爷欢聚,听他谈论看我演出后的观感,也是我假期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
  和尚大爷从我演第一出戏开始,只要他庙里的事情能脱身,准会进城听我的戏。科班中的先生、师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和尚大爷,就连华乐园、三庆园、广和楼等戏园的人,也都认识他。但是,科班有“家长不得到后台看望学生”的规定,他不能到后台来,我们爷儿俩只能利用假期会面。
  “……那天,看你演《天水关》的赵云,心里真紧张。你这。赵云没出场,大爷的心就跳开了。戏演完了,手心也攥出了汗,生怕你在台上出差儿!”
  “……你怎么又改了花脸啦?……你的武霸强,嘴一撇,挺有相。就是嗓子细,好在还没倒仓!”
  “《法门寺》刘瑾的念自吐字挺有劲,和谁学的?……好小子!看住了嗓子,错不了……”
  “行啦!你妈有熬头啦!”……
  见了面,和尚大爷总是滔滔不绝地述说那存满了一肚子的“观感”。
  余下的几天时间,我们师兄弟相互串门拜访,去照相馆照戏相。
  师兄弟们相互拜访,彼此间加深了解,增进了感情;与梨园世家的师兄弟们往来,使我结识了不少前辈,也增长了知识。
  有一次,我到李盛泉师兄家串门,正赶上他姐姐在家中练书法。我凑到跟前观看,她的字写得刚劲有力,简直把我给迷住了。她就是我久闻大名的女老生李桂芬,她与时慧宝先生都是宗孙菊仙老前辈的。她在《戏迷传》中当场写字,深受观众的好评。(李桂芬现在住在美国,是业余京剧的权威人土,称卢夫人。)
  盛泉兄的嫂子李慧琴,是名旦角,与高、郝二位先生同班,居孀后还在盛泉家守节,献身于舞台艺术。我能与她们结识,很感荣幸。
  使我难忘的是去盛麟家。他父亲是名须生高庆奎老先生。家中有留声机和许多名演员的唱片。象高老先生的《逍遥津》、《斩黄袍》、《斩子》、《哭秦庭》和串演《掘地见母》中《孝感天》老旦的唱段等;侯喜瑞老先生的《阳平关》、《九龙杯》。汉剧名须生余洪元的《乔府求计》等等。最吸引我的是郝老师的《夜审潘洪》、杨小楼的《连环套》以及《黄金台》中伊立的念白。这几面唱片,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模仿着跟它唱、跟它念,如醉如痴。
  当时,高老先生正赴上海演出,高师娘说孩子们在科班吃苦,特意叫厨师们准备了烙薄饼、炸丸子等丰盛的饭菜款待我们。大家去东厢房吃饭,我还在那里听唱片,直到高师娘亲自来找我,我才随她前去进餐。
  在那个年代,家中能有留声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这么一个家境困难的孩子哪里能见得着这种洋玩意儿呢?平时我看舞台上的演出,没记住,或是没听准的,只能改日再来看。听唱片这样的学习机会,对我来讲,是多么难得呀!
  我常去的照相馆是大李纱帽胡同客丽照相馆和廊房头条的荣丰照相馆。到那里照相是不需花钱的。他们将我们照的戏装相放大加印后可出售赚钱。在当时东安市场的相片摊上经常出售我们科班学生及一些名角的剧照,所以照相馆对我们很欢迎。我每逢年假,都去将演过的角色照下来作为纪念,将一些喜欢而又没演过的角色也勾上脸,穿好服装,随心所欲地摆个姿势拍下来。我感到这其中有着无限乐趣。
  当年,我还曾和剧作家吴祖光同志在容丽照相馆合拍了几张戏装相呢!
  祖光的年龄与我相仿,他那时还是个学生,很喜爱京剧,经常看科班的演出,还常到后台与我们闲谈。我们很快就熟识了。那天,我帮他化装、摆姿势,照了一张《柴桑关》的剧照。他饰周瑜,我饰张飞。又选照了一张《两将军》的剧照。他饰马超,我还饰张飞。别看祖光不是演员,化上装满精神,摆的架式神气十足,颇有“将军”的风度。我这个张飞可狼狈得连“鞋”都没穿上呢。我的脚在冬季冻得红肿不堪,只好将薄底靴的后帮踩在脚下趿拉着,好在是照相,看不出来。这几帧照片,原来我一直保存着,可惜现已无存。
  当年的一些照片被戏剧爱好者们保存到五十余年后的今天,又回赠给我。现所刊登的这个时期的照片,基本上都是这样保留下来的。
  最有意义最值得回忆的年假生活,还是我十五岁那一年。
  年假前夕,平安度过封箱算帐一关后,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宣布放年假。不知是谁找来了一张《群强报》(当时北京一种专登各戏院上演的剧目、演员介绍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场郝老师与马德成合演《落马湖》(郝老师饰演李佩、马德成先生饰演黄天霸),压轴是吴钦庵先生主演的《四郎探母。(品艳琴饰公主,芙蓉草饰萧太后,李多奎饰佘太君、美妙香饰杨宗保)。
  这一来,罩棚里又“开锅”了。大家围聚一起,一边争看报纸,一边就高谈阔论起来。这一条普通的剧目消息,怎么受到我们如此的重视呢?
  那时的剧团同科班一样,腊月下旬都要封箱停演。我们年假中虽有几天的自由,却没机会看戏,心里总觉缺点什么似的。这回马、郝二位破例在年底演出,自然引起我们的兴趣。大家相约去看这场精彩的演出。
  二十七这天,我和盛戎、盛麟走进戏园一看,没想到这样的好戏,只有三百多观众,其中还包括近百名富连成的学生。难怪各剧团封箱停演!有钱人家忙着结帐、讨债、置办年货,没工夫看戏;没钱的帐都还不起,就更不用说看戏了。哪象今天节日前后,场场客满哪!
  《探母》中扮演四郎的吴铁庵先生一上场,我就感到他的台步酷似马连良先生,可说是马派老生。后来听说原是马先生借鉴了他的台步等表演风格,适值吴先生离北京到外地演出,久而未归,待再回京,马先生的艺术已被观众熟知,所以吴先生反被不明就里的观众误认为“马派老生”了。
  《探母》演到公主唱“猜一猜”时,我和盛麟、盛戎就按计划直奔后台。
  盛麟带着我和盛戎推门进了郝老师的化装室。
  “二大爷,我们看您来了!”盛麟因有父亲和郝老师合作的关系,亲热、随便地称呼着。
  “好,好!进来,进来!”郝老师正勾着脸,回头用左手招呼我们。
  “我们放年假看您的戏来了。”盛麟指着盛戎介绍说,“他叫裘盛戎——他父亲是裘桂仙老伯——也学铜锤。”盛戎一面脱帽行礼,一面称呼“二叔”。
  “你父亲好哇?”
  “他挺好,让我给您带好呢!”
  “也替我给他带好,说我给他拜年啦!”
  “他叫袁世海,是学架子花的。”盛麟忙又指着我向郝老师介绍。
  “先生!”我照样重新见礼。“噢!你就是袁世海呀!”郝老师点着头答应,还不住地上下反复打量我。
  我认真地看着郝老师勾脸时的下笔、着色,并不断和盛戎、盛麟传递眼色。别看盛麟不喝花脸,却特别爱画脸谱,而且画得相当有水平。不一会儿郝老师要去穿服装,站起身来说:“你们放几天假?有时间到家里去玩吧!”
  “我们是想去给您拜年,不知您哪天在家有功夫?”盛麟在我们的暗示下说。
  “明天……明天下午吧,两点半我在家等你们!”
  之后,我们看着郝老师穿上大红平金蟒,戴上嵌有鹅黄色蓝圈绒球的扎布额子(那时绒球一般只有红、白、黑、蓝、黄色,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真漂亮。
  郝老师在《落马湖》中饰演万君兆的岳父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平常不演,在他和杨小楼合作时,每遇此戏,皆请钱金福老先生演,郝老师在前边加演另一出戏。这次与马德成先生合作,因马老宗黄月山老前辈,《独木关》、《连环套》、《落马湖》等为黄派拿手戏,所以郝老师挑选了这个不常演的剧目。李佩出场了,我从台下看那件平金绣大红蟒,比在后台看更显得醒目、提神、有气派。他的演出与我们所学的有些地方也不一样:
  万君兆带领改扮成家人的黄天霸等到落马湖看望岳父李佩。万等佯装酒醉后,按我们的演法,李佩有一段念白:“看万君兆带来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喽罗们!今夜巡更要多加小心!”郝老师在此处仅念了一句“小心防守”,就下场了。而在李佩发现万等乘机将囚禁在落马湖中的施公救走后,与万交锋对阵骂万君儿时加了很长的一段念白:“……老夫将你当成我的亲骨肉,谁想你勾结黄天霸,救走赃官施不全,似你这样不仁不义的不肖之子,今日有何面目来见为父……为父确有翁婿之情,难道你这小富生就无有翁婿之义吗?”郝老师吐字清晰,这段念白念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节奏逐渐加快,将感情推到顶点,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段念白的加强,我似乎还是理解其意的,删去那段念白的道理何在呢?这个问号我左思右想没想通。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奋章大院东口的会齐地点,两点半钟已过,还没见盛戎、盛麟的影子。他们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可是,昨天与郝老师约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在家等着我们,我怎能失约呢!我改学花脸后,就苦心孤诣地模仿郝老师的表演,肖先生等人又都屡屡说我长得很象他,心中对郝老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拜访郝老师,昨晚觉都没睡踏实。一哪能因他们不来,我就轻易地放弃这次机会呢:想到这儿,我毅然地朝郝老师家走去。
  当我抬手按响郝老师家的门铃时,心就伴随那清脆的铃声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后来,我也不清楚是怎样回答了开门人的问话,和怎样被他带到一间客厅里。郝老师坐在沙发上,看我来了,笑着站起,迎我走过来。我恭敬地行过礼,就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了。
  来到我一向钦敬的郝老师家中,并且是单独地和他坐在一起谈话,我恨不能将几年来对郝老师艺术上的渴慕心情都说出来给他听听,可就是口不从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手和脚也不知怎样放才好了。
  郝老师看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态,就对我说:
  “我午睡刚起,正等着你们。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
  “我没见着他们,时间已到,怕您久等,就先来这里。他俩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
  “外边很冷,你喝口热茶暖和暖和。”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机械地端起茶怀喝茶,一股热流直入腹中。
  “你入科几年啦?”
  “四年了,改花脸快三年了。”
  郝老师温和的话语使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在舞台前后,我与郝老师见面的次数很多。可是他往往都勾着脸,此时才容我把他的真面目看个仔细。郝老师四十多岁了,浓浓的眉毛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细眼与长方形的面庞配得很匀称。他身穿咖啡色长袍,外罩黑坎肩,头戴黑色棉瓜皮帽,帽上镶着红球。脚上穿着白底黑缎面鱼形千层底棉鞋,显得十分精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放在扶手上的两只手还是挑着拇指,半握着拳,那姿势仍象在舞台上的花脸。
  “你是后改花脸的,喜欢这一行吗?”
  “喜欢。入科前我就时常看您的戏,象您和马连良先生合演的《化外奇缘》、《群、借、华》等,可多啦!有一次在后台,看您化装李七时打裹腿挺有意思,回家也学着绑,就是绑不上……”我的舌头灵敏了,一口气连说带比划地向郝老师述说着。
  郝老师笑了,他说:“这件事我没注意。不过,我倒常听焦六爷提起你。”
  焦六爷是精忠庙的庙主,他和京剧界名宿无一不熟;与郝老师吃喝不分,无话不谈。我刚改花脸时,一次在开明戏院演《独占花魁》,我饰武霸强。最后大轴子是郝老师和王少楼先生串演《捉曹、放曹》。焦六爷给郝老师当管事。他先到剧场无事做,与肖先生闲谈,顺便随肖先生来看我们化装。肖先生指着我对他说:“你看这孩子象谁?”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过来见见,这是焦六爷。”
  我赶忙走过去。焦六爷看了看我说:
  “嘿嘿!有点象郝爷!”
  “对了,开始他唱老生,我瞧他象寿臣,就给他改花脸了”……
  没想到连自己都没留意的这件小事,焦六爷却不止一次地对郝老师提起过,难怪昨天在后台郝老师仔细打量我呢!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我从心里感激这位好心的焦六爷。
  郝老师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我简单地做了介绍后,郝老师点着头说:“外行干这一行是要难些的,不过俗话说,‘功到自然成’,不受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呢?我也是外行,还当过木匠。你看,我家中的房子样式也是我自己想的,可是我酷爱演戏,就一头钻进去。虽说遇到很多难处,咬咬牙也都闯过来啦!你也是一样,要记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道理呀!”
  这一席话,给了我很大鼓舞,我心里热乎乎的。
  这时,郝老师被家里人请了出去。我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发现字里行间画了许多整齐的红道道。我顺着红道道翻看了几页,原来画的都是曹操、张飞等人物的对话,莫怪郝老师的谈吐与一般梨园前辈不同,原来他是这样爱看书哇!
  “你爱看书吗?”我正专心致志地看书,未发觉郝老师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有时也看。我看过《封神演义》和《水浒》,就是字认得太少,只能看上句,猜下句。”
  郝老师笑了。
  “科班里不读书是个缺点,演员应该有点书底子,演戏不从书本上体会人物的心情,就不好做戏。最近,我和庆奎演《胭粉计》,你看了没有?诸葛亮火烧葫芦峪以后,司马懿不敢再战,以守为攻。诸葛亮差人给司马懿送去妇女的裙钗脂粉,井修书讥讽,说是司马再若不战,就穿上裙钗,前来相见,以此来羞辱司马,激他出战。老本子中,司马懿看信起‘三枪’(牌子名)示意观信。司马懿看信的情感变化全然没有,是做戏的地方一点戏也没做。我演司马懿就将《三国演义》中信的原文都念了出来、最后配合感情又加上了蔑视地一笑,观众很欢迎,同行们也一致赞同。你也要多看书哇:从书中求知识,揣情度理,找你所扮演的角色,体会他的性情,能帮助你在舞台上做戏。”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将昨天看《落马湖》为何要删去李佩那段念白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问得好!说明你看戏不是看热闹,有些开窍了。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应该这样!”郝老师点点头,又喝了口水,接着说:“我认为李佩的那段台词不合理。你想,虽然李佩一心要为徒弟报仇杀施公,但他是个刚直、忠厚、行侠仗义的绿林英雄。他和女婿万君兆的关系很好,对万是很信任的,哪有女婿远道来看他,刚见面就起疑心,觉得万所带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的道理呢?若如此处理,一者有失李佩刚直、忠厚的性格;再者如果李佩认识到其中有名堂,必会对万等严加防范,对施公也要采取‘紧急措施’,万君兆等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救出施公。删去这段台词才能表现李佩的轻信、麻痹大意,才有戏可演。所以后来在对阵时,李佩才咬牙切齿,愤然怒斥万君兆。为此,这里的一段念白我又在原来基础上加以丰富。它符合人物情感,剧中情理,再有一定技巧,观众就会欢迎。你不是看见了吗?”
  原来如此。我自从科班学艺以来,不论是学戏还是看前辈们演戏,都只是处于单纯模仿的阶段,只知哪里表演得好,观众鼓掌欢迎,我就偷偷地学过来,找机会使用。但为什么这里演得好,为什么观众欢迎,我知道的就太少了,也从未仔细地想过。听了郝老师这番话,我顿开茅塞,明白了原来词句的增删、艺术手段的处理,是从剧情出发,从刻画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需要着手的。
  郝老师说着又将我带到正厅,这所房子的结构很巧妙,除了北房以外,其它三面房都是相通的。墙壁四周挂着几块二米高的大镜子。
  “墙壁上的镜子,是为自己排练方便,”郝老师说着拿起了桌上李佩戴的那顶扎巾额子,爱惜地用手抚摸着额子上的绒球、珠子,接着说:“《落马湖》这出戏,原来在东北和李吉瑞、马德成二位演过,后来和杨老板(小楼)在一起,李佩这角色是钱先生(金福)的专工,我不能乱唱。此戏我多年不演,这次与德成合作,几天前我就化好装在这里对镜子彩唱,有了把握才上台。”
  现在我终于明了为什么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不常演,却能演得那么纯熟。郝老师在艺术上取得了如此的成就,获得了这么大的威望,却依然怀着对艺术极端认真的态度在苦求、苦学、苦练。
  时钟敲响了,已经四点半钟,还不见盛戎、盛麟来,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你认识了我的家,以后有时间常来玩。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来拿去用好了!”郝老师爽朗地说着话将我送到院子里。
  这宽绰、洁净的院落给我以清新、恬适的感觉,我依依不舍地迈出大门,几步一回首。郝老师的音容、笑貌、言谈话语,一举一动,以及这宅院里的一切一切都长久地萦回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的楷模变得清晰真切了!
青山京剧
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