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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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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遇良机 初露锋芒    连荣师兄要随梅先生去美国演出了。事情虽定,消息还未正式传开,学生们更不知道。师傅和肖先生已开始考虑连荣兄走后,他的活儿谁能接。
  一天在吉祥戏院演夜戏(那年除每日在广和楼演日场外,每周一、二在吉祥加演夜场),又演《珠帘寨》,还是我演周德威。扮完戏,从后台帐桌前过,看见师傅正在和肖先生说什么,我意识到好象在说我,连忙低头走过去。
  开戏了,我和往日一样,不管演什么角色,都是全力以赴,尽最大的努力,将戏演好。
  周德威的戏不多,表演却很丰富,高桌坐寨有念白,有和李克用的对唱,开打时“快枪头”将大太保打下,“蛇钻皮”、“倒倒靴”将众太保打下,自己还有“枪下场”,挺热闹。坐寨时念定场诗最后一句:“好似明珠坠——土哇——中——。”我扯起了嗓子铆足劲。这时我的宽音、亮音早已练出来了,得到了应有的效果,“枪下场”的提枪花、转身、掏翎子亮相,动作都挺干净。
  师傅和肖先生一直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下场后,我刚要去卸装。
  “过来!”师傅向我招手示意。
  “你叫袁世海?”
  “是。”
  “来几年了?”
  “二年多。”
  “十几岁了?”
  “十三了。”
  “离倒仓还有几年,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郝寿臣的样儿?”肖先生插言。
  “《失街亭》的马谡会不会?”
  “会!”
  “《群英会》黄盖呢?”
  “会!”
  “你和谁学呢?”
  “跟我盛文哥学。”
  “你告诉他,这两出戏,让他给你排好,三、五天我就看。”
  “是!”听了师傅的这席话,我如同接到“圣旨”一样,简直心花怒放。我演《连环套》、《珠帘寨》之后,只是给师兄们留下好印象,关键是要在师傅眼里挂上“号”,以后才能派我多演一些重头戏。当时我一点高兴也不敢流露出来,慢慢转身去脱服装,想再多听几句师傅对我的评论。
  “我给他改的花脸,看他亮相,虎头虎脑长得象……。”肖先生还在介绍着。
  我耐着性子。第二天,就将师傅的话连珠炮似的一字不漏讲给盛文哥听。盛文哥笑了:“黄盖、马谡,说得多容易呀!三、五天就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还不会呢,就先答应下来了!”
  “我会!”
  “我没教你,你就全会了?”
  “看会的!你来我看看。”
  “行!”
  “就来《失街亭》的马谡吧!”
  “仓、仓、大八仓台仓……”按我的习惯,自己念着鼓点带身段念白,直来到“协力同心保华夷”。盛文哥点着头,拍着我的肩膀感叹地说:“行啊!你这孩子还真有心哪,好,我都给你排了,让师傅派你演出。”
  十几天后,我演出《群英会》的黄盖,这天连荣师兄也到后台扮戏,肖先生让他回去准备出国应用的服装。至此,我便一步步接替了科班中架子花脸的所有应工戏。

十四 演堂会 昼夜连转    肖先生和苏雨卿先生接到师傅给的戏单,在广和楼后台帐桌旁仔细地研究了一个下午,才派好四处分包的人员名单。第二天,我们在什刹海会贤堂演堂会,承办人要求从早晨八点开始演到次日上午八点(大多数的堂会虽订的是一天一夜,实际上经常早上开戏晚,夜间二点左右,客人一散,戏也就结束了)。同时,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还要在同兴堂为行会(各行业自己的组织,如鞋行、果行、鱼行等)演出。并且,广和楼日场、吉祥园的灯晚(夜场戏)演出也照常进行。
  我们科班里的学生固然人很多,但应付四处分箱赶包的特殊情况,着实难为了派名单的二位先生,这的确是一件极为细致、周密、“技术性”强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基本上兵分两路,一路去同兴堂,一路去会贤堂。我在会贤堂这一路。八点准时开锣,先演《天官赐福》、《百寿图》等祝寿的小戏;接演三十六友结拜聚义,只开打,不死人,有吉祥气氛的《贾家楼》,我饰程咬金,杨盛着饰唐壁。我俩演毕急急卸装赶至前门外取灯胡同的同兴堂演行会戏《丁甲山》。这段路程不算近,为了争取时间,避免误场,科里发给我俩每人五大枚(一串铜子),嘱咐我们乘坐洋车。
  我们没有坐车,每人提着自己的靴包,乘兴而行。
  “咱们要是能天天这样赶包就好了!”
  “当、当然,走大队不许说话,还、还、还得看齐,太……太……”
  “太不随便!”我等不及地替他说出来。
  “对!”盛春憨厚地点头笑了。他结巴得很厉害,一旦遇上着急事儿,越想说,越说不出。
  “我入科前,自己哪儿都敢去,入了科,哪儿都不能去。今天真来劲,咱们能转个够。从什刹海到前门,再到王府井,再转回什刹海,都不用排大队。”我乐呵呵地说着,盛春也兴致满高地东瞧瞧西望望。我们虽是说着话,步伐还是象平日走大队一样,迈得又快、又大。盛春意识到这点,放慢了脚步,很快落在我后边。
  “你慢……慢点走,行,行……不行!”
  “你说话时别着急,就不结巴。我也有结巴的毛病,头回唱《取金陵》的快板,就‘奔瓜’了,后来我发现,只要心里别总惦记着‘我该唱了,我该唱了,’也别早早提起气来等着,就不结巴。”盛春师兄为人老实厚道,我们经常合作演戏,关系很好。又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我直言不讳地给他介绍着“经验”。
  “是这样,我、我、我有感觉,有的戏熟了不惦记,唱起来就顺利。演新戏,心里越、越拿贼,越……越张不开嘴。哎,哎,我想,想,起来啦!《丁甲山》头场,散板的调、调、调门太高,你就……和着我点,落落调门吧?”他在《丁甲山》中饰燕青,我饰李逵,头场下山,我俩每人两句散板。这戏是李逵的正功戏,所以调子都随演李逵的演员嗓音而定。我的嗓音偏高,他的偏低,自然就觉得唱着吃力。
  “成!这场我就两句唱,怎么都行。”我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自由自在地往前走去。我见他不时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也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忽然一下子想起我刚入科时,他早晨提前练功撕腿的情景。为什么苏富宪师兄每早给他单练呢?这里有段缘故,他的祖父杨隆寿是和杨月楼老先生同时代齐名的名武生,也是小荣椿社的负责人之一。叶春善师傅在小荣椿社学戏时,曾受教于杨老前辈。为报答师教之恩,叶春善师父点名要苏富宪师兄给盛春练功。要王连平、刘喜义二位师兄给盛春排戏。并向他们明确交代:盛春虽没条件,但无论如何也要将盛春造就成“大武生”,以继承杨门祖业。所以,苏富宪师兄每日给盛春单练功。
  我看了看盛春有些罗圈的双腿,这是不符合武生的形体要求的,何况,他结巴得如此厉害,嗓子不但不太好,还有着荒腔走板不搭调的毛病,这样有限的条件,要成为大武生,谈何容易呀!然而,师傅一片苦心,师兄们尽心尽力,加上盛春师兄自己知苦练、求上进,几年来,大见出息。科内长靠武生戏象《挑滑车》、《铁笼山》等以及八大拿的短打戏,他都能演,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
  盛春出科后搭入梅兰芳先生的承华社;后来,又与谭富英师兄的胞妹结亲,加入谭的同庆社,终以大武生响名京剧界。
  《丁甲山》演完,我俩又奔至广和楼演日场大轴子《火烧博望坡》。我饰张飞,盛春饰赵云。因为吉祥园还有灯晚,而广和楼吃饭是米饭,炖肉熬白菜,肉比较多,我怕太荤糊住嗓子,就顺路在前门五牌楼内的酱菜园买了一大枚酱萝卜、一大枚八宝菜。
  吉祥园灯晚,我在《鱼肠剑》带《刺僚》中饰专诸,盛戎演王僚,李世霖演伍子胥,我们三人合演的这出戏,还算是一个较受欢迎的剧目呢。
  然后,我和盛戎赶回什刹海,演《双包案》。盛戎的真包公,我的假包公。
  在二十四小时的堂会上,实际往往只有晚八点到深夜两点是主家、贵客们欣赏戏的主要时间。肖先生特意在这个时间内安排了《双包案》——裘桂仙先生刚刚给我们排好的新戏,果然受到观众的好评。紧接着上演《珠帘寨》。我洗去包公的黑脸,稍事休息,就又勾起周德威的红脸。
  我们就是这样,不停地演呀,演!子夜两点以后。大家极度疲乏、困倦。后台除去从前台传来的音响外,安静极了。师兄弟们已没有说话、聊天的精力,一个个东倒西歪。等候上场的,坐在明处瞌睡,前仰后倾。已经没事儿的人,还不能回社,索性钻到大衣箱、二衣箱底下,蜷曲而卧。
  我和大家一样,把刚才送来的夜宵——肉丁馒头,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七、八个。没办法,自下午五点多吃过那顿“无油”的饭菜后,一直在不停地勾脸、演戏、卸脸、走路、勾脸……辘辘饥肠屡提“抗议”,使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油不油、荤不荤啦!眼下,肚子饱了,眼睛又怠工了,说什么也不愿睁开。勾脸时,就连用毛笔沾颜色的瞬间,都要闭目偷闲。剧中架子花脸主、次角色较多,能演的人手少,我的任务就格外地重。这天还演过什么角色,我记不起,只记得我在连续地勾脸、卸脸。凌晨五点上演《浔阳楼》,我饰李逵,这是我一天来饰演的第十三个角色,这个印象太深了!
  过度的疲劳,我的嗓音已经哑不成声,只能靠动作表演。好在此时主家们早已回家进入梦乡,只剩下零散观众,大都是劳累了一天的、为堂会服务的人们,疲乏、困倦同样紧紧缠住他们不放,不看又舍不得,他们也是坐在那里半睡半看。
  我好容易熬到演完“李逵夺鱼”,再上场要三刻钟后,可该我喘口气喽!我掭下头网,找个显眼的地方,坐在椅上,将头往墙上一靠,立时睡过去。
  “快起来,勒头,该上场啦!”苏雨卿先生使劲摇晃我,我才醒来。苏雨卿、宋起山几位先生真够辛苦,他们不时地到后台各处叫醒每一个快要上场的学生。“快起来,勒头!”这声音,成为后半夜的主要声音。他们屡屡发牢骚:“挣这几个转磨钱,真不易,两条腿都转直了!”
  这样的戏还演什么劲儿?这样的戏还看什么劲儿?不成,承办人付给了富连成二十四小时堂会钱,要求演二十四小时,我们就必须演二十四小时。
  近八点,堂会戏终于结束了。可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大家忙着收拾服装、道具、卸台、装箱。我也要再次忍着疼痛去洗那早已洗“翻”了的脸。然后,几十人(《浔阳楼》开戏时没事的先走了一批)排着大队,拖着沉重的双腿,从什刹海走回虎坊桥。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人人无精打采,步履稀松。幸亏,我们科班中不论演日场、夜场、远近剧场、远近堂会,一律排大队走来走去。师兄弟们练就了边走边睡的本领。我迷迷糊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哎唷!”
  “哈,哈哈!”
  叫声、笑声,使我睁开双眼。怎么啦?我奇怪地巡视着我们的大队。
  “你这孩子太坏,要把他碰坏了呢,嘿嘿,嘿嘿……”腿有残疾、一跛一拐地在队中走着的宋起山先生大声申斥着,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原来,是一位演出时事不多的师兄,抽空睡了半宿觉,此时精神焕发,调皮地将后面闭眼走路的师兄引到电线杆子前,猛一闪身,使后面的师兄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
  我们回到富社,头几批回来的部分人员已经起床,他们吃过早饭要去广和楼照常演出,我们这些人的剧目都放在后边,能免的尽量免了。这时,我看见枕头、被子,感到万分亲热,急切切倒头便睡,头碰到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后,富社营业达到鼎盛,堂会、灯晚愈加增多。为了解除路途往返的疲劳,科班在虎坊桥的“小小汽车行”租一辆“大”汽车。约比现在面包车大些,三十多人满额。我们每次都塞进四、五十人。师兄们坐着,我们笔杆条直地站着,一下也动不得。不过,就是再挤些,也比走着舒服哇!

十五 斗病魔 自强不息    《八大锤》中的金兀术没人演了。
  “你成不成?”苏先生拿着派戏单问我。
  “成!”
  “明天《八大锤》兀术就你演吧!”
  其实我只有印象,不算太会,自己便去找刘盛常师兄(刘连荣师兄的弟弟),请他给我说说,第二天就上了场。
  我除演《汉阳院》、《长坂坡》、《汉津口》、《群英会》、《阳平关》中的曹操,《甘露寺》中的孙权、张飞,《丁甲山》、《沂州府》中的李逵等架子花应工戏外,类似象兀术那样今天学、明天唱的戏也极多。如:《红柳村》的邓九公、《潞安州》的兀术、《上天台》的姚期等。因此,我的任务越来越重。而且,学戏也必须几出戏同时进行。例如我一面向孙盛文师兄学《取洛阳》的马武,一面又得赶排《取帅印》的尉迟公,插空还得去和高盛麟排《落马湖》。这样安排在客观上很符合我的心愿。但终归年少力单,多日劳累再加饮食不周,便觉得有些昏沉沉,头重脚轻。我自知内热太盛,几次去找沈东家派在富连成管帐的毛先生要折子,到隔壁南庆仁堂药店记帐(等于药费内科班付),拿些牛黄解毒等中成药吃。由于积劳积热太厉害,病情只略有缓和。过了两天,我演完大轴子《丁甲山》的李逵,汗水淋淋地站在热水锅旁等盆洗脸。(科班里卸脸的盆只有几个木盆,几个铁盆,大家轮流洗用。)一阵过堂风吹来,有些冷,我没在意,照例,脱下水衣子(穿线装时内衬的一件大襟布衣),光着背,将脸洗净。往日,若演的是重头戏,洗过脸,穿好自己的衣服之后,汗还是不断的;这天,却一些评也没有,还觉得有些发冷。第二天早晨起来,坏了,我头昏口干、浑身冒火、四肢囗疼。我意识到自己患了感冒啦。要了些羚翘解毒丸吃,还是坚持照常练功、演出、排戏。
  三天过去了,烧不退,饭吃不下,人也蔫了。细心的盛利师兄发现我的异常。
  “你是不是有病了?”他问我。
  “没,没什么……”我支吾着,怕他知道给我泄密,会不让我参加演出。
  “没什么?我不信!这几天你脸色很不好,本来眼睛就大,现在吏大了……”他说着,很老练地抬起手往我的前额一摸。
  “哎呀!你发烧啦!脑袋烫极了,不行,硬挺可不行,一定得让大夫看!”
  在他的催促下,我也怕拖下去更麻烦,就到虎坊桥五道庙(过去是个庙,里面隔成二、三十间房子,住着最底层的贫民,如拉车子的、小商贩、缝鞋的),找在里面居住的专为富连成学生看病的中医老大夫医治。盛利师兄有一个熬药的砂锅,他每天在伙房大灶上将药煎好给我喝。
  又过了几天,我的烧还是不退,每端起饭碗,一口也不想吃,想到还要演出,不吃饭怎能成,就掰碎半个馒头泡在菜汤里,胡乱吞下。回到南屋,休息片刻一,准备着跟队出发去广和楼,盛利师兄紧跟着我走了进来。
  “你把这碗粥喝了吧!”他将碗递到我的面前。
  我低头一看,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
  “谢谢你,我不想喝,真的吃不下了,真的。这是张老先生送来给你补养身体的,你自己喝吧!……”我说着将碗推到他的胸前。
  “你喝吧,你当我没看见?这几天你哪儿吃饭啦?戏又累,你吃……”
  我俩推来让去,不肯吃。这时门房传话:母亲给我送菜来了。往日我会三蹦两跳地去见母亲,现在可真两下里为难。这几天有病,格外想念母亲。母亲若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该多么心疼呀!一定会接我回家去养病,那么每天演戏就全耽误了。科里架子花脸走的走了,倒仓的倒仓,我刚能顶上活,这么好的机会不又丢了吗?
  盛利师兄见我一反常态,沉吟不语,理解了我的难处,说:“你是怕大妈看你有病的样子惦记你吧?”我点点头。
  “要不,我替你出去,跟大妈说你忙,把茶带进来,明儿你病好了再见她?”
  我咬咬牙,下决心,让盛利替我出去,免得让母亲见了惦记着不放心。
  “让我去,我可有条件。”他忽然端起架子来了。
  “什么条件?”
  “把这碗莲子粥喝了,我才去!我回来,你得趁热都喝完才行!喝!”他又将确端到我手上,我只得喝了一口,他满意地笑着,往外走。
  “等等!”我喊住他,放下碗,从被卷里掏出几天来积攒的小份钱约两吊多(那时我每天小份已长到七、八枚了),交盛利带给母亲。
  两个星期了,我的体温还是时高时低,人更加消瘦。那位中医说我又得了第二次感冒,转成瘟病了,要我坚持吃药,好好静养。我瞒也瞒不住了。师兄们知道我病了,苦于架子花脸每天“事儿”多,无人能替,我自己又在坚持,大家也就没向师傅说换人替演,所以,我除了不参加练功外,学戏、演戏,全部照常。
  母亲又来了几次,盛利哥三言两语,用“忙”来遮掩,头两国挺灵,母亲高兴地走了。后来,母亲愈来愈不放心。一天早晨,大家在罩棚练功,我刚吃过药,迷迷糊糊地躺在屋里。
  “醒醒!醒醒!”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是哥哥,我急忙坐了起来。
  “哎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妈说你不是忙,是有病了,让我进来看你,你真的……”哥哥吃惊了。“不要紧的,我天天都吃药。”我说。哥哥不能在这里久呆,一会儿就得出去。我对他说:“你回去就对妈说,前几天我是病了,怕她知道后着急,没敢说;现在好了,排戏更忙了,来也看不见我。”哥哥说:“我知道,赶明儿我跟妈枪着来送饭,不就得了。”
  三个多星期,我的烧才退。不料想,心里的毒热全归到了腿上,左腿从膝盖到腿肚子,都肿成青红色,虽不太疼,可是不会弯腿下蹲,上厕所只能左腿伸直,右腿下蹲,困难之极。这下子对我演出太不利了。尤其演一些带开打的戏,左腿不能弯了,怎么能演呢?记得演李逵夺鱼时,扮演张顺的张连亭师只对我说,此戏演堂会多用带漆面的桌子,万一脚蹬不住劲,就会摔下来,还是把“飞脚”下桌的动作免了吧。又说,演架子花脸的应将功夫下在“演”上,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把嗓子保养好点不要很早倒仓就行了。我听了他的话,将这个动作取消了,换穿了厚底靴,但在夺鱼时还得踏着椅子切张顺“枪背”,蹦上桌子,桌子就变成船,张顺在水里推舟,我站立不住,再从上边跳下来。现在蹦不上去,迈上去也困难,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用手扶着桌子铆足劲,身子险些歪倒,才算迈了上去。下场后,师兄们开玩笑地说:你这李逵真是“猛”得连桌子也上不去了。这道难题,急煞人也,别无咒念,只得用练来“破”吧!我忍着疼痛狠压腿、猛踢腿。疼啊,有时只踢几腿就疼得浑身冒汗,停下来站一会,疼痛减轻后再接着踢,日复一日,腿逐渐地好了。这种不科学的治疗法,使我的腿至今仍留下只能蹲一会儿就必须起来的病根。

  经常闹嗓子,成了我前进路上的又一块绊脚石。
  马连良先生上演全部《群英会》后,很受观众欢迎。科班原是将此戏拆成《打盖》、《借东风》等折子戏演,现盛藻师兄等倒过仓来了,肖先生也想演全部《群英会》,还想加上已多年没排练的《横槊赋诗》一场。他见我台上有长进,就让我由原来饰演黄盖,改演曹操。过去“连”字辈师兄王连市,艺名“小金钟”,曾演过“赋诗”的曹操,以后多年没演过。现在“烧战船”一场,基本上还是出科的师兄们演,张连亭师兄演张部,苏富恩师兄演文聘,殷连瑞饰赵云。他们平时回家住,此戏又是熟戏,只演出不排戏。这样,肖先生将功夫全下在我一人身上,念自是逐字逐句的要求节奏,情感、面部肌肉、眼神、手式动作,都说得极其细致。连续排了好些天,还特地将“连”字辈“富”字辈师兄找来与我一齐合排。演出那天,我演头场时嗓子痛快极了,调门还比平时长了一点,到“借箭”时一声“有请丞相”,我念“何事”两字时,就出不来音了。肖先生正高高兴兴地在台口边看戏,听见我嗓子忽然变成这味,跟着就过来问:“怎么突然哑了?赋诗那场别带啦!”肖先生情绪一落千丈,我也觉得大大扫兴。后几场的回书、见阚泽,嗓子哑得快没法儿听了,全靠我的精气神儿,好在广和楼的熟观众知道我又上“火”,原谅了。
  我的嗓子哑,有个特点,刚才还挺好,忽然就被痰堵住,出不来音,休息一会儿又好了。若有点着凉感冒,专往嗓子上奔。为了保护嗓子,少上火,少生痰别倒仓,我一点荤腥儿也不敢吃。科班伙食本没什么油水,只有逢到晚上有演出或堂会,才会给我们做炖肉熬白菜之类的荤菜,油多,味道很香。可是,我再馋着想吃,也要克制着将肉全部挑出,用水将菜里的油涮出,再泡上开水吃。有时让盛利师兄帮我买一些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就着吃。尽管如此,嗓子还是老闹毛病。盛戎与我大不相同,他将平日的小份攒起来,专在堂会灯晚时买褡裢火烧、酱肉卷饼等油腻的东西吃。到了台上,他张嘴就唱,依然音圆味浓,令我羡慕之极。不过,为了让我嗓子顺,保证演出,“把斋吃素”了好几年,我是心甘情愿的。
  为了查找原因,盛利劝我去医院,并带我到东单一家家庭西医去看。这位医生曾给张彩林先生看病,盛利和他很熟悉。医生给我检查后,说扁桃腺太大,会经常发炎,声带有时劳累,患大小感冒时就转移到声带,感到嗓子哑。他劝我割除扁桃体。我一听要动刀子,吓得再也不去找西医了。直至一九五六年我到西安演出,嗓子突然完全失音,住到医院,由姜泗长医生(现解放军总院三○一医院副院长)给我治疗。他讲我不仅扁桃腺大,而且在左侧声带上,有一小包,发声时所产生的粘液,不能顺利下滑,因此产生时好、时坏,痰堵音的现象。再说那时也真怪,逢演《群英会》,只要说今天不带“赋诗”,我的嗓子从头到尾就都痛快;若说带“赋诗”,嗓子就不行了,可能是神经过度紧张吧?肖先生生气地说:“哪天演戏,演到一半给你临时加,看你哑不哑?”话虽这样说,这场戏在科班始终没能上演,肖先生和我都未能遂愿,真是件憾事。
  解放后,党领导的文艺事业迅速发展,聚菁荟萃将《群英会》、《借东风》搬上银幕,我有幸和肖先生同拍此片(我饰曹操,肖先生饰蒋干)。并在肖先生的倡议下,加上了《横槊赋诗》一场。此场戏经郝老师亲自加工,更为提高。肖先生兴奋又感慨地说:“你这回可不会再哑嗓子啦!我这点功夫,总算是没白费呀!”我看这也算是我们师徒同登舞台值得永久纪念的一段佳话吧!
  然而通过此戏的排练,肖先生为我后来的艺术表演,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说也奇怪,我的嗓子就这样好好坏坏不知不觉地渡过了倒仓这一关。

  盛兰师兄在《临江会》中扮演周瑜,形象突出,很受观众欢迎,连荣师兄走后,一直没演。
  肖先生又想给我排此剧中的关云长,这是京剧中唯一的一出红净戏,再有就是昆曲中的《单刀赴会》的关云长,其余都是红生戏。可是他又担心我的嗓子不争气,肖先生说:“这戏不给你排给谁排呢?给你排吧,嗓子总是阴晴不定,晴着天就下一场大雨。唉,还是排吧。”别看他话说得劲头不足,给我排起戏来可是一丝不苟,费了很大精力。我也非常喜欢这出红净戏。月影下不知下了多少私功,演出时和连荣师兄一样,那四句定场诗,整整得了三个满堂掌声,念白狠,亮相脆。象“且住!看大哥饮酒面带笑容,周郎他满脸杀气,两旁密排匕首,四下定有埋伏,我不免独立大哥背后,看他们是怎——生——”随着“八、大、仓”的锣经,转水袖,拔宝剑,亮相,(喝彩)接着急“下——手。”台下又报以热烈的掌声。肖先生可高兴了,和师傅说:“行!他已经顶上钟连鸣了(连鸣在连字科唱《临江会》颇得好评)。师傅同意地点了点头。这些情况都是我卸脸时盛戎悄悄地告诉我的。

十六 偷听戏 乐极生悲    大家都知道了,听戏是我和盛戎从小的爱好。现在自己学了戏,又演了很多戏,颇受观众的喜爱,求知欲就更加迫切了。对一些名家的戏百看不厌。科班中有规定,不准私自外出。可此时我们都算是师哥了,不象前几年那样胆小如鼠,规规矩矩,而且全都顶了正工戏,师傅和先生较喜欢,对我们有时也睁一眼闭一眼,略有放松。我们便利用这种机会,想方设法偷着去听戏。最经常去的有我、盛戎和世霖。用什么办法溜走呢?
  我们每天去演出,都有两个人负责,一个人去时带队,回来查人数;一个人去时查人数,回来带队。如果轮到我们三人带队,自不必说;换到别的师兄,只需好言央求,师兄弟们互相都挺支持,将我们的数假报上去,也就混过去了。晚上查铺呢,我们已早从南屋东南角的那三间里屋搬到南屋正面来住,共有五个人,我、盛戎、胡盛岩、李世霖和曹世加。可说是“鸟枪换炮”,舒服多了。我们三人倒拨前去,留家一人,负责将每人睡铺脚下准的棉衣、裤塞在刚铺好的被窝内,看起来如同有人蒙头睡在被窝里一样。徐天元先生虽有所发觉,也不甚追究。师弟们有时偷看戏去了,他们假被窝搞得不象,徐先生就会撩开被子戳穿“诡计”,等他们回来后,责打几板,借此吓唬吓唬我们。我们用这种办法,听了很多大义务戏,如四大须生、四大名旦,无一不有。犯戏瘾最大、去得最勤的是听周信芳先生带领南方剧团(有大型布景)在中和国演出的连台本戏——全部《封神榜》(白天还加演传统戏《群英会》、《华容道》,周先生不演诸葛亮,演前鲁肃、后关羽)。我们那时正在华乐园演戏,若从前门溜出太显眼,很容易被发觉(那时我们每人都身穿一件竹布大褂,剃着光头,很远就能看出来)。恰好,发现华乐园厕所旁边有个倒脏水的旁门,倒是一个溜走的好地方。这个门总上锁,为了找到开门的钥匙,我们花了相当大的功夫。最后,在窗台上的一双旧鞋里——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一把钥匙,用来一开,还真将锁打开了。我们似鸟出笼,穿过鲜鱼口,直奔粮食店去中和园。留下的一人将门锁好,下次倒换他再去。在剧场经常会碰上师兄们,如盛兰、盛章等,他们“奉官”,我们也大着胆子装着“奉官”的样子,主动上去和他们说话:“跟先生请假看戏来了。”我们都在一起配对戏,他们不追问,也不汇报。
  我们看了周信芳先生的很多戏:《比干挖心》、《梅伯抱烙柱》、《杨任挖眼》、《闻太师》、《反五关》、《姜子牙卖面》等等。听了头本,想二本,看了三本,盼四本,本本不漏,有些戏都看会了,回来自己就能唱,这下可坏事了。
  一天早上,郝喜伦师兄照常给大家练毯子功。我们头天晚上有堂会,睡得太晚,早晨不练功。起床后,到后院上厕所,我和盛戎就犯了戏瘾,在后院就开戏了。盛戎演《困土山》的关公,世霖在旁当配角接下旬,我负责念鼓点。麒派特有的高音锣(俗名奉天锣),锣声又高又脆。我们越演越上瘾,越进戏,我这用嘴打的高音锣就越脆越响。前院练功的师兄弟,只要是上厕所来的,就都站在厕所前看戏,不回去了。有的人觉察出只见人走,不见人回,就借口去厕所,到后院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事,自然也站在那里围观。后院人越集越多。我们忘了一切,演得更卖力气。郝喜伦师兄逐渐发现练功的人太少了,寻找到后院,不由得也伸头看出了神。戏终于演完了。
  “哈哈!我说这儿怎么这样热闹呀,练功可没人了!”他生气地半笑不笑地说。
  “你过来!”他向盛戎招招手。
  “你唱的什么戏呀?”
  “《华容道》。”
  “胡说!《华容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身段?就听这锣音,根本没有咱们的味儿,说实话吧。”
  盛戎低头,无言可答。
  “我替你说吧,你去听了麒麟童,回来犯戏瘾了,对吧?”
  “嗯!”盛戎以为承认了就完事了。
  “你向谁请假了?”从剧场走人,非得跟他请假不可。盛戎无法回答,只是“嗯”了几声。
  “有言在先。班规规定,私自回家打几板?”
  “十板!”他声音小极了。
  “好!你还没忘,‘石板缸盖’!走吧!”早先用石板子来盖水缸,这是科班里用谐音说明责打十板的一句俏皮话。
  我们一齐拥到罩棚下,盛戎别无他法,照例搬出板凳。十板打完。
  “说,还有谁去了?”
  “就我去了!”他哭着说。
  “说不说?不说再打十板!”喜伦师兄举起竹板又要打。
  我们事先曾说好,谁被发现挨了打,谁自认倒霉,不许招出其他人来。郝喜伦师兄如此一吓唬,盛戎吃不住劲了。
  “您看谁打的锣音象,就是谁。”
  得,这句话是不点名的点名,把我给招出来了。我本能地往后躲闪。
  “行了!行了!你别往后躲,出来吧。我知道就是你,‘冈、冈、冈’的锣音,打得多象呀!”
  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只好上前领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十板。
  “还有谁?”“没了,就我们俩!”我哭着嘟囔着。幸好喜伦师兄来后,世霖在旁没有答腔,所以师兄也就没有再多追问,世霖算是侥幸漏网了。
  饭后演出,盛戎演《二进宫》,我演《临江会》,我这个“关老爷”可是受了罪。这戏动作多,幅度大,一动就疼还不算,出汗又多,真是杀疼杀疼的。完了戏,我去找盛戎。
  “咱们说好了,谁挨打,谁认倒霉,你怎么还是将我给供出来了?”
  “没说你的名字,不算把你供出来呀!”
  “你说谁打的锣音象就是谁,锣是我打的,不等干说我吗?”我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被打破的地方,它还在杀着疼呢。
  “你今天的日子比我舒服多了,你这位徐大人,可以站在那里不动地方地唱,我呢,快疼煞关老爷啦!”
  “嗐!我唱得出一身汗,照样也杀得疼极了!”
  我俩相对都苦笑了。回去后买了一个鸡蛋打碎,互相将鸡蛋揉在被打得青、肿、破的地方。
  我和盛戎虽被打得鲜血淋淋,但没有将看戏的念头给打回去,有机会我们照听不误。
  今天想起这段往事,还是忍不住地要发笑。我进科班几年,学戏快,又不太淘气,挨打的时候很少。这顿打,细想起来也挨得值。我和盛戎用听戏的方法,从周先生那里学到很多表演艺术,并把它运用到我们的艺术创作中。这样看来,我们挨十板打,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哇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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