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孟小冬与言高谭马 9

分享到:
马连良挑班二十年

民国十六年(1927)一月底,马连良辞了朱琴心的协合社以后,又去了一次上海。回来稍事休息准备,就自己挑班了。
在这里,先把搭班、挑班、组班作一个说明:
过去有清一代梨园行的组织严密,界限分明,有“七行”、“七科”之分。凡是在舞台上表演的人归“行”,分“生”、“旦”、“净”、“末”、“丑”、“流”、“上下手”七行。前五行不必解释,大家都明白。“流”行,就是跑龙套的,即俗称“打旗儿”的。“流”字读如“六”。“上下手”即是翻跟头的,俗称“跟头虫儿”。凡是在正面人物这一方面的,如官将、神仙的部下,称为“上手”;在反面人物这一方面的,如盗贼、众魔的部下,称为“下手”。
凡是从事舞台工作,而并非表演的人归“科”,分“音乐”、“盔箱”、“剧装”、“容妆”、“剧通”、“经励”、“交通”七科。
“音乐科”:就是担任伴奏的文武场面人员。
“盔箱科”:就是在后台管理一般行头、盔头、把子、大衣箱的人员,俗称“箱官儿”。
“剧装科”:就是管理铠靠、打衣裤、武戏行头的二衣箱人员,并且还要为演员扎靠,帮同穿戴。
“容妆科”:就是给旦角化妆、梳头、擦粉、贴片子的人员,俗称“包头的”。
“剧通科”:就是在场上搬放桌椅、安置砌末、施放火彩的人员,俗称“检场的”。
“经励科”:就是对外接洽演出事务、对内组织演员、支配戏码的人员,有如现代的“经纪人”。俗称“管事的”,在后台权威很大。
“交通科”:就是对演员送信、催场的人员,俗称“催戏的”。
这七行七科,都是专门人才,每个人都要拜师学习知识、经验与技术,才能吃这碗戏饭。换言之,没有师父,就不能在梨园行混。所以《樊江关》里,薛金莲与樊梨花口角时的插科对白,才有“我是有师傅嗒!”“我也不是票友哇!”即指此而言。
各行各科的人,各执所业,不能随便改行,如果改行,一定要重新再拜师傅。这里且举两个例子:高庆奎有一次反串《连环套》,让马富禄也反串朱光祖,马富禄没有细加思索就答应了。岂不知,高班中有开口跳傅小山,应该他扮朱光祖,马富禄是文丑,虽然能演朱光祖,也算犯了行规。结果,戏完以后,傅小山在后台把马富禄的鬃帽摘了去,加以责问,马无词以对。第二天请客赔罪,才把鬃帽取回,按梨园行例,用现代语来解释,马富禄算“捞过界”了。
杨宝忠绝顶聪明,除了唱老生以外,精娴音律,对于胡琴和西方乐器小提琴,都拉得很好。后来他嗓败打算改行拉胡琴,就重新拜锡子刚为师。锡是南弦子名手,资格很老,在杨小楼、梅兰芳的班儿里都待过。杨宝忠拜他,不是为向他学弹弦子,而是他从“生行”转入“音乐科”了,必须重新拜师,是一个挂号手续而已,否则他在“音乐科”没有师父,就不能吃在台上拉胡琴这碗饭的。
在清代,梨园界有“精忠庙”的组织,由七行七科的资深人物公推一人为“庙首”,执掌梨园会务。凡是组班,或有七行七科的人犯了行规事情,由“庙首”裁决,必要时七行七科元老陪议,赏罚分明,公平判断,梨园行全体人员遵行,毫无异议。程长庚(人称“大老板”)就当了多年的“精忠庙庙首”。
鼎革以后,改为“正乐育化会”,北伐成功后,改为“梨园公会”,一直到北平沦陷,没有再改名字。执事人员,仍由七行七科资深人物担任,再公推一人为会长。杨小楼、尚小云、赵砚奎都当过会长。其性质有如现在“影剧协会”,但却比“影剧协会”权威多了,是一个名实相符的梨园界工会组织。
单说组织戏班儿,唯有“经励科”的人,方有资格出面,再经“精忠庙”或“梨园公会”审核合格以后,才能着手进行。经励科的人,有的自幼专学这一科,有的是演员半途改行。但是主要条件需要对演员熟悉,了解观众心理,会派戏码,知道什么戏能卖座,对市面上戏院、税警机关、报馆都有很好的“人际关系”,才能出头组班,起一个××班的名义(后来改为××社了),由他担任老板,招兵买马,罗致演员演出。营业收入,除了戏院分账和税捐、宣传费用以外,再减去演员酬劳(俗称“戏份儿”),就是他的盈利了。如果遇见天气不好,或其他原因,影响上座,收入不佳,那么,他对演员酬劳可以打折扣支付(俗称“打厘”)。总之,他是要多少有点盈余的,组班的人赔累的机会很少。表面上,看经励科的人赚钱好像很容易,但是具备上述条件的人,可说少之又少,这种钱不是容易赚的。
民国以还,北平有名的经励科有王久善、李绍亭、常少亭、陈椿龄、陈信琴、赵世兴、梁华亭、万子和、赵砚奎等人。以万、赵二位为成功人物,像佟瑞三、刘铁林等,都是后起之秀了。而在这一行里最出名、最有影响力、赚钱最多的人,却是武生俞振庭。
俞振庭是绰号“俞毛包”的老辈武生泰斗俞菊笙之子,与尚和玉、杨小楼是以师兄弟相称的。他最拿手的戏是《金钱豹》,犷野凶悍,真能演出兽性来,为杨、尚所不及。但他就是这么“独沾一味”的一出好戏。其他的戏,会得不多,演得也不精,就不如杨、尚二位了。他因为少年斫丧过甚,武功退化得很快,民国十一年(1922)以后,就不大上台了。但是他却有一样长处,善于组织,头脑灵活,在清末起就组织了一个“双庆社”,遍邀各大名伶在他班里演出,自谭鑫培起,刘鸿升、杨小楼、余叔岩,四大名旦,王又宸、高庆奎、马连良等,都搭过他的班儿。一来他是名父之子,梨园世家,大家都有点渊源,他来邀请,不好意思不参加。二来,他在台下也是“小毛包”,颇有点恶势力,又养了一群武行,大家都有点惧怕三分,他来邀请也不敢不答应。因此,“双庆社”便成了名戏班。观众一看“双庆社”的广告,便知道这是俞振庭的班儿,演员不论多有名,都是搭班唱戏的。
但是其他的经励科人员呢,名气都没有俞振庭大,也没有搭他班的演员名气大,于是在观众的印象里,谁在那个班里唱头牌,便认为是他的班儿了。
举例来说明吧:民国五年(1916),朱幼芬组织了一个桐馨社,在新开的第一舞台演出,网罗许多名伶参加,有杨小楼、梅兰芳等多人,因为杨小楼挂头牌,在大轴演出,观众便以为这是杨小楼的“桐馨社”了。其实,杨小楼也是每场拿戏份,真正老板是朱幼芬。
民国八年(1919),姚佩兰、王毓楼组织了喜群社,在新开幕的新明大戏院演出,演员有梅兰芳、余叔岩等人,因为梅兰芳挂头牌,在大轴演出,观众便以为这是梅兰芳的“喜群社”了,其实,梅兰芳也是每场拿戏份,真正老板是姚、王二人。
在我们写国剧文章的人,为了行文方便,凡是某名伶开始长期演大轴了,便可称为“挑班”了。而也根据观众印象的写法,称为杨小楼等的桐馨社夜戏演什么,或梅兰芳某日喜群社夜戏演什么。因为你说朱幼芬、姚佩兰、王毓楼,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虽然他们是实际的老板,是桐馨社和喜群社的班主。
但是因此读者也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和误会,怎么某位名伶常改社名呵?其实,不是他改社名,而是他搭不同的班,而拿戏份儿的。
最早,因为一场戏的演出时间很长,有七八出之多,演员也动辄几十人。挂头牌的名伶们拿到戏份儿的以后,也不计较多少,或是估计班主盈利多少。后来演出时间逐渐缩短,戏码与演员逐渐减少,慢慢走向明星制的趋向。挂头牌的名伶一想,仗我的号召卖满座,我卖那么大的气力,才拿有数的戏份儿,而大钱全归班主给赚了,就觉得有点不划算了,而考虑自己组班儿,当名实相符的挑班人物,做实际老板了。而这个现象的促成呢,也半由俞振庭;因为他对人很苛,自己赚大钱,拿一部分钱开演员的戏份。日子久了,大家全明白了,演员们纷纷求去,所以不到二十年,“双庆社”便溃不成军,自动解散了。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俞振庭以组班发财,但也因赚钱心狠而促成名伶们自己组班。
那么,名伶们自己当老板组的班都是什么名字呢?杨小楼是“永胜社”,刘砚芳管事。梅兰芳是“承华社”,姚玉芙管事。程砚秋是“秋声社”,吴富琴管事。尚小云是“重庆社”,赵砚奎管事。荀慧生是“留香社”,王久善管事。马连良是“扶风社”,马四立管事,后来改为李华亭。谭富英是“同庆社”,后改“扶春社”,宋继亭管事,实权却握在谭小培之手。奚啸伯是“忠信社”,陈信琴管事。张君秋是“谦和社”,赵砚奎管事。小翠花是“永和社”,于永利管事。李世芳是“承芳社”,姚玉芙管事。李万春是“永春社”,迟绍卿管事,但大权握在他自己手里。金少山是“松竹社”,孙焕亭管事。李少春是“群庆社”,陈椿龄管事。孟小冬是“福庆社”,李绍亭管事。在此以前,如果他们演出时不是这个社名,便是搭别人的班儿,拿戏份儿,虽然挑班挂头牌,也不是自己当老板。
刚谈到马连良挑班,把挑班、组班谈了这么多,好像有点跑野马;但是这个问题,过去有读者直接向笔者问过,同时好像也很少有人谈到这方面的资料,因此才饶舌谈了这许多。一方面供读者谈助,一方面也使现在的年轻国剧演员们,了解一点过去的梨园行规和组班沿革。
马连良从民国十六年(1927)夏天起挑班挂头牌,截止民国三十七年(1948),和他同班合作的各行演员,依参加先后,有下列各人:
旦角:王幼卿、关丽卿、黄桂秋、陈丽芳、小翠花、林秋雯、张君秋、李玉茹、王吟秋。
花脸:钱金福、郝寿臣、钱宝森、侯喜瑞、董俊峰、刘砚亭、马连昆、苏连汉、刘连荣、袁世海。
里子:李荣升、鲍吉祥、李洪福、李洪春、张春彦、陈喜兴、张荣奎、李宝奎、曹连孝。
丑角:王长林、马富禄、萧长华、茹惠蕙、郭春山、孙盛武。
武生:吴彦衡、马春樵、刘雪亭、尚和玉、马君武、周瑞安、茹富兰、杨盛春、黄元庆。
小生:姜妙香、朱素云、金仲仁、张连升、叶盛兰。
老旦:罗福山、龚云甫、李多奎、文亮臣、马履云、刘峻峰。
二旦:诸如香、芙蓉草、王琴侬、荣蝶仙、何佩华、吴富琴、唐富尧、张蝶芬。
武旦:朱桂芳、邱富棠。
他挑班的第一场戏,是在民国十六年六月九日,庆乐园春福社的日场戏,一看这个社名,读者便知道这是他搭人的班儿唱头牌罢了。大轴他演《定军山》,自扮黄忠以外,钱金福的夏侯渊,王长林的夏侯尚,张春彦的严颜,曹连孝的孔明,完全谭派路子,这时他二十七岁,还是少壮时期,文唱武打,充分发挥。压轴王幼卿《女起解》,倒第三郝寿臣的《打龙棚》。
以后在春福社演过的戏还有:《武乡侯》(即《祁山对阵》)、《青梅煮酒论英雄》、《夜审潘洪》、《摘缨会》(宗余演法,王长林的向老,钱金福的先蔑,都是陪余唱的原人)、头二本《取南郡》、《盘河战》、《秦琼发配》、三四本《取南郡》、《黄鹤楼》与《失印救火》双出、《兴周灭纣》(即《渭水河》,马扮周文王,郝寿臣扮姜尚,后来金少山也陪他唱过)、《战宛城》、《龙凤呈祥》(十六年十一月四日演出,从此创前乔玄后鲁肃演法,以后就大家仿效了。其实,此例开自余叔岩,在一次堂会戏里,余礼让王凤卿饰刘备(第一主角),他就饰乔玄带个鲁肃。马连良在营业戏里首创如此演法,而刘备变成里子活儿了)、《白蟒台》、《焚绵山》、《汉阳院带长坂坡》、全本《火牛阵》、《鸿门宴》(马饰范增,郝寿臣饰樊哙,孟小如饰刘邦)、《临江馆》(即是《临江驿》)、全本《浣花溪》、全部《范仲禹》。
民国十七年(1928)夏,马连良又去了一次上海,秋天回来,改在扶春社挂头牌,八月二十五日在中和戏院演出日场戏,戏码是《探母回令》。他的四郎,黄桂秋的公主,王琴侬的萧太后,龚云甫的佘太君,姜妙香的杨宗保,这份儿阵容在当时是一流上选了。次日日场初次演出全本《清风亭》,他饰张元秀,王长林的贺氏,黄桂秋的周桂英。以后在扶春社陆续演出的戏还有《三字经》与《开山府》双出,《广太庄》、头二本《大红袍》、三四本《大红袍》、全本《应天球》(即全本《除三害》)、全本《天启传》(即全本《南天门》)和《三顾茅庐》。
民国十八年(1929)夏天,又去了一次上海,这年他二十九岁,嗓音特别好,灌了不少唱片。秋天回到北平,在扶荣社挂头牌演出,头一天戏是九月二十八日华乐园白天,首次公演《许田射鹿》。以后演出的戏有《祭泸江》(即是《七擒孟获》)、《十道本》、《要离刺庆忌》等。
到了民国十九年(1930)秋天,马连良认为一切条件都成熟了,就自己当老板,组成扶风社了,一直唱到三十七年(1948),差不多有二十个年头。
这时他班中的配角,可以自己全权决定了,初期的扶风社的阵容:旦角是王幼卿,花脸有刘砚亭、董俊峰、马连昆,武生尚和玉、马春樵,小生金仲仁,丑角马富禄,里子老生张春彦,二旦诸如香,武旦邱富棠。演出地点则选择了中和戏院,经常演白天。这一年他三十岁。
九月二十六日初次以扶风社和观众见面。大轴《四进士》。马连良——宋士杰,王幼卿——杨素贞,刘砚亭——顾读,张春彦——毛朋,金仲仁——田伦,马富禄——万氏。压轴尚和玉与邱富棠的《青石山》。倒第三马春樵《八蜡庙》,开场是董俊峰的《铡美案》。十月十二日,他初演《诸葛亮安居平五路》。冬天又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年(1931)初从上海回来,这一年所演老戏有《四进士》、《夜审潘洪》、《翠屏山》、《八大锤》等。较突出的,五月十七日在吉祥园夜戏,唱过一次《辕门斩子》,也是他初次公演。前边何雅秋唱《穆柯寨》,王幼卿演《穆天王》。新戏有《十道本》和新排的《取荥阳》与《苏武牧羊》。
二十一年(1932)排了一出新戏《假金牌》,又名《张继正计调孙伯阳》。演出地点,改为在华乐戏院经常演夜戏了。冬天又照例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二年(1933)起,花脸换为刘连荣,丑角加了茹富蕙,里子老生改用李洪福,而值得大书特书的,小生改为叶盛兰了,从此开始与他长期合作。所以马连良从上海回北平的头一场戏,就贴出了《借东风》。这一年又把《白蟒台》增益首尾重新编排了一下,除了马连良饰王莽外,叶盛兰饰岑彭,刘连荣的马武。
二十三年(1934),排了两本新戏。一出是把老戏《过府搜杯》、《审头刺汤》、《雪杯圆》贯串起来,再加上后面《祭雪艳坟》的全部《一捧雪》。这出戏里,马连良饰前莫成、中陆炳、后莫怀古三角,唱做非常繁重,要演四个半小时。后来变成每年封箱时,年只一演的戏了。一出是《楚宫秽史》,后来改名《楚宫恨史》,也就是楚平王父纳子媳的故事。马连良饰伍奢,叶盛兰饰小王,当伍奢告以婚姻有变一场,叶盛兰把又悲、又气,而又不敢反抗的表情,演得生动精彩,生色不少。
这一年也有一件大事,就是从年底起,杨宝忠开始长期给马连良操琴了。头一场戏是十二月二十四的《借东风》。从此扶风社的场面,司鼓原有乔玉泉,操琴又换为杨宝忠,两个人全是文武场面中执牛耳的人物,就更加强扶风社演出的极尽视听之娱了。在《借东风》那段〔二黄倒板〕、〔回龙〕,转〔原板〕大段的唱,杨宝忠托得精彩百出,观众极为满意。
二十四年(1935),马连良排了一本新戏《羊角哀》,又名《舍命全交》。因为这出戏有武打场子,与马连良戏路不太对工,演了没几次,就挂起来不演,而把本子送给李万春了。万春曾拜他学老生,有师生之谊。后来李加强羊角哀死后与群鬼开打,义救左伯桃鬼魂的场子,成了他的一出拿手戏。这一年马连良出外的时间多一点。
民国二十五年(1936)秋天,马连良排了一本《胭脂宝褶》,就是把老戏《遇龙馆》和《失印救火》贯串起来,增益首尾,加些情节而编成的一出本戏。马连良前饰永乐帝,后饰白槐,唱并不多,前边二黄,后边西皮。但是永乐帝重念,白槐重做,而身段的边式利落,那更是一时无两,菊坛一人。八月二十一日初演时,配角是叶盛兰的白简,马富禄的金祥瑞,芙蓉草的韩若水女儿,刘连荣的公孙伯,茹富蕙的闵江。
民国三十七年(1948),言少朋曾随李蔷华、李薇华来台北演出,李氏姊妹离台后,少朋又逗留了一个短时期。三十八年(1949)曾在成都路美都丽戏院(现在国宾戏院的原址),演出《胭脂宝褶》。言少朋饰前白简(唱大嗓的小生),而以胡少安饰永乐帝。后边少朋饰白槐,周金福的金祥瑞,张世春饰公孙伯,李玉蓉饰韩若水女儿。言少朋离台后,把本子留给胡少安,所以在台湾胡少安能演出《胭脂宝褶》。不过限于演出时间,他只演《永乐观灯》和《失印救火》到团圆两折。把公孙伯、韩若水那些戏文情节,都删掉了。

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上半年,马连良去上海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旦角林秋雯,认为可造,就叫他北上加入扶风社。八月底他到了北平,九月四日第一次在扶风社登台,戏码是全部《一捧雪》,除了马连良是一赶三外,林秋雯饰《审头刺汤》一折的雪艳娘,芙蓉草饰前雪艳娘。刘连荣的严世蕃,叶盛兰的莫昊,李洪福的前莫怀古,马富禄的《审头刺汤》汤勤,而以茹富蕙饰《过府搜杯》的前汤勤。
前文谈过,以小花脸的剧艺论,茹富蕙规矩地道,马富禄较为伧俗,但是他占便宜有一条响亮的好嗓子,较易受台下的欢迎,所以走红一辈子。民国十六年(1927)马连良刚挑班的时候,曾应邀到天津日租界新明大戏院演出短期,配角带有郝寿臣、王长林等人,那时马富禄还唱二路活儿。每天前场由新明大戏院班底演出,有坤伶老生马艳秋、武生李兰亭等,大轴则是马连良的戏。先严每晚轮流偕家人往观,笔者则每晚追随如仪。有一天是《夜审潘洪》,王长林饰马牌子(当家小花脸的活儿),马富禄饰监中的禁卒。在夜审以前,有一场潘洪在监中被禁卒用酒劝醉的戏。马富禄上场念一副对儿:“老爷清如水,衙役扮小鬼。”虽然只十个字,却念得满宫满调,响亮已极,新明大戏院楼上下两千五百观众,无不听得清楚入耳,立刻报以满堂彩声,笔者便认为此人将来非大红不可,这话想起来已经五十年了。所以马富禄受台下大多数观众欢迎,而茹富蕙只受少数内行戏迷欣赏。
马连良挑班以后,为了营业,就舍茹而用马,一度为了帮师兄弟的忙,马、茹并用,但是事先言明,要茹富蕙应二路活儿;茹富蕙为了生活的现实,只好受委屈,这个人一辈子不走运,真为他叫屈。像《胭脂宝褶》,应该他来金祥瑞多好哇,但站在营业立场,却派了马富禄,而派茹富蕙饰闵江。闵江是谁呀?不解释恐怕读者还弄不清楚,就是前边《遇龙馆》一折里那个酒保。白简是他表弟,住在他的酒馆。因为永乐帝去喝酒,听见白简读书声音,才召见应对。闵江的戏少得可怜,也不重要,任何三路小花脸都能来。至于《过府搜杯》的汤勤呢,只是随严世蕃跟出跟进,回答几句话,通常都是连同《审头刺汤》的汤勤一人到底,就没有派两个人的,马连良是为增强阵容声势,帮助兄弟的忙,多开一个戏份儿不在乎,但是茹富蕙受的委屈可太大了。就因为这两出戏公演时笔者都在场,当时都替茹富蕙生闷气,总算这两口闷气,相隔四十年后就吐出来了。(一笑!)再冒昧向读者报告一声,笔者所以对马连良的事比较熟悉,因为我不止是“羊迷”(迷杨小楼),同时也是“马迷”(迷马连良),马连良的戏可以说一场没有漏过,每演必去的。只请读者不要误会这“马迷”是“跑马场”的迷就成了(尤其是香港的读者)。(又一笑!不过不能再笑了,再笑那就成了“三笑”啦!)
好,且谈林秋雯。他是南方南通戏剧学校出身,又拜过欧阳予倩。玩艺还规矩,扮相差一点,嘴有点瘪,像老牌国片女星宣景琳的样子。他加入扶风社以后,虽然没有红,却也没有黑;台底下并不很欢迎他,却也不讨厌他。但是这个人有两样长处:
一是能屈能伸。马连良因为当时没有当家旦角,就先对付着用他,希望慢慢训练出来。他在扶风社唱了一年当家旦角的戏,除了单挑儿的什么《女起解》、二本《虹霓关》、《打花鼓》等以外,和马连良合作同场的戏,也有《审头》、《打渔杀家》、《清风亭》等等,也都没有出过错。到了一次合演《九更天》,却出了问题。此剧马饰马义,林饰马女。当马义杀女那一场,两人之间是要相当火炽而紧凑的。不料,林秋雯的“尺寸”(也就是节奏)慢了一点;“地方”也差了一点。马三爷大为不满,从此,就不再演与他同场的戏,而要积极地寻求一位当家旦角了。

马连良这个人,对台上的协调和气氛是非常注意,认真执着,丝毫不苟,这当然也是艺术家的忠实态度。为了“尺寸”问题,他与程砚秋闹过别扭,这谈起来也是梨园掌故了。
《宝莲灯》是一出好戏,但是生旦二人要在台上合作无间才能精彩。马连良此戏曾与梅兰芳、张君秋合演过,素称拿手。程砚秋曾与贯大元、王少楼合演过,也很擅长。但是马与梅合演,他要随着梅的“尺寸”(即是二人念白的快慢),他与张合演,自然张随着他走。贯大元与王少楼呢,自然都随程走。有一次北平大义务戏,主持者派了程砚秋、马连良一出《宝莲灯》,好角儿好戏,自然有号召。两个人事先也没有考虑“尺寸”问题,觉得不妨合作一次。但是到了台上,程砚秋是素以温吞水般慢节奏出名的,马连良却习惯上是爽朗简捷,尺寸较快。因此,两个人的对白(很多)节奏上有点格格不入。同时,彼此又都以为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角儿,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又不肯临时屈就对方的尺寸。因此,这出戏的演出成绩并不精彩,而程、马二人的心里全很别扭,彼此不约而同的,心里起誓,从此不与对方“同场”了。所以后来像《龙凤呈祥》这类戏他们还合作,因为那是“同台”,不是“同场”(乔玄或鲁肃在场上不与孙尚香见面),而两个人在一场出现的戏,却从此不再有了。
马连良在物色到张君秋担任当家旦角以后,因为究竟林秋雯是自己约他来的,不便将他辞退,就把林降为二路旦角,其实也是间接使他知难而退的一个方法;但是林秋雯却接受了。他绝不是为贪图一点包银收入,而是觉得的确自己艺业不好,还有往高深处学习观摩的必要,而扶风社是个非常理想的戏班,自己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因此,就甘之若饴地留了下来,继续深造。这一种度量与胸襟和能屈能伸的态度,真是高人一等,令人钦佩。不要说现在的年轻女生旦角们,就是几十年前的演员,也不肯这么屈就,认为太没面子了,而林秋雯不讲虚面子,但求实际学戏的观念,也就是观念上超人一等了。(过了一个时期,他因为没有合适的戏可唱,就辞去扶风社,改搭其他的班,偶尔演出。再过一段时期,就回到南方去了。)
林秋雯另一个特长,是心细如发。他在没戏的时候(扶风社不是每天演出)常到各戏院去看戏,笔者常常碰到他,有时候认为这场戏没有他可观摩的戏码,就好奇地问他:“你今天来看哪一出呀?”他很老实地说:“告诉您,我到院子看戏,一方面为观摩别人的演出;一方面为考察台上的灯光。因为各家的照明程度不一样,在哪一家如何化妆来配合,是要实地考察才能适应的。”对他这一番话,笔者不禁暗挑大拇指,他真是心细如发。读者都知道,台上的灯光强,旦角脸上化妆要浓一点;灯光弱,就要化妆淡一点,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北平的戏院很多,各家照明程度都不一样,如果旦角不注意这点,就会在这个戏院演出被观众认为很漂亮,换一家戏院演出就会被观众认为不好看了。但是却没有人留心考察各处灯光强弱的不同,唯有林秋雯有这个头脑,就具见这个人是如何细心了。所以他的扮相虽然不算漂亮,但是你在任何戏院看他,都给人一种清新可喜的印象,就是他留意考察照明的绩效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十一月十四日是星期日,扶风社在新新戏院演唱日戏《苏武牧羊》。这是专为给张君秋试戏而贴演的。结果观众欢迎,马连良满意,从此,张君秋便加入了扶风社,而马连良也如鱼得水。张君秋在扶风社唱了四年,这时候有所谓“五虎上将”的说法,就是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刘连荣(后改袁世海)、马富禄五个人,在二十七年(1938)到三十年(1941)这四年里,算是扶风社最鼎盛时期,不论演新戏老戏,无不满座,没有熟人,真买不到票。而且也排出几本很精彩的新戏来,可以说马连良演戏史的黄金时代。
民国三十一年(1942),张君秋离开扶风社自己组班谦和社。扶风社旦角陆续换了李玉茹和王吟秋(古瑁轩主王瑶卿的学生,外号“小苏州”)。杨宝忠这时也已离去,胡琴换了李慕良,当然也是一把名琴,但比杨宝忠终逊一筹。到了三十六年(1947),乔玉泉故去,马连良如失左右手。扶风社至此便盛极而衰了。
从二十二、二十三年(1933、1934)叶盛兰、杨宝忠相继加入起,扶风社日见起色,到二十七年(1938)张君秋加入造成高峰。经过四年巅峰状态,三十一年起张君秋脱离马家,扶风社便逐渐走下坡,而到三十六年乔玉泉死,便到了衰败阶段。综上所谈种种,读者便可对马连良挑班二十年的演戏过程,有一个概括印象了。
青山京剧
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