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18）我从你的眼眸里看见我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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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到西藏的人，即使去过很多次，都不敢说就懂得了西藏。无论你是处庙堂之高，还是居江湖之远，无论你有多少光环，有多少财富，踏上西藏这片土地，都必须放下姿态，心怀虔诚。你也许不相信有神灵，但是，你一定会在某一个瞬间相信天堂的存在。如果你偏偏不相信，而是怀着叛逆之心不敬之心，那么，最好不要去西藏，那里不适合你。

很多人称西藏之行是改变一生的旅程，这话对于从来没有到过西藏的人是很难领会的。在西安的老城墙上，我碰到一个德国人，六十开外年纪，满脸的阳光。我告诉他我将从西安坐火车去西藏，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说，他过些天也要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次了，每年一次。我看着他花白的长胡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有一个好友，对西藏很沉迷，二十年来，每隔三几年必定走一次西藏，集结一班同好，开着越野车，一走三几个月。有时从川藏线走，有时从滇藏线走，把进藏的路都走遍了，车子也换了又换，改装了又改装。问他路上见到过怎样的风景，他沉吟了又沉吟，也描述不出来。记得以前他的话还多些，好像去西藏的次数越多，话越少了。当我倚在八廓街的老墙上，看着转经的人潮汹涌而来，忽然明白在西藏其实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我的心很惶恐，无来由地惶恐。我起初是倚在老墙上的，后来我的双腿开始打颤，我的心跳开始加剧。于是我坐下来，坐在那些叩长头的人旁边。我看着他们的侧影，一起一伏，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按在额头上、心口上，再五体投地，趴下，起来，再趴下，再起来。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妇女，那辫子上编进了湖蓝色的彩带，在她一起一落之间，辫子上的蓝色跳跃着，在阳光下很生动。她的侧脸显得瘦削，嘴唇一启一合，神情专注。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看不懂她肢体动作的深刻含义，在那样的人群中，我是一个外人，一个异类，跟他们毫不相干，跟那个世界毫不相干。这让我觉得有些无措，也让我的惶恐又增加了几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朝我转过头来，就那样生生地看着我，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冷飕飕的，直透我的心底。我连忙抬头去看天，火辣辣的阳光，灼得我的皮肤生疼。
无数的人迎面而来，黑压压的，从前面的转角处涌出来，经过我的跟前，流向别处。好像是一样的衣衫，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转经筒，迈着一样的步伐，念着一样的经文。他们从哪来，到哪去，我不知道；他们念着什么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转了多久还要转多久，我不知道。他们好像看见了我，又好像我是空气，他们的眼里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感到恐惧，彷佛走进了一个梦境，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异乡，无数的人，无数的眼睛盯着我。我想说什么，可是，我说什么呢？他们同样看不懂我听不懂我。恐惧的感觉袭击了我的全身，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会窒息。
西藏是一种情结，去过一次的人，往往欲罢不能。也有中途逃跑的，从此再也不敢问津。都说西藏美，美得无与伦比，为了领略那绝世的美，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毫无怨言。看风景的人来来去去，永不停歇。然而，大多数的人都只是走马观花，还没有安静了心谛听和膜拜，便绝尘而去。以后说起来，就说自己去过西藏，看过布达拉宫，见过纳木错，尝过糌粑，喝过酥油茶，也就是一种炫耀罢了。
路上不时遇见叩长头朝圣的信徒，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停下来，对我招招手。他们的手上套着木板，身上的衣衫已经很难辨别颜色，他们可能在路上已经叩拜了几个月，前方到拉萨已经不远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幸福和憧憬。尼洋河边，一群朝圣者磊石为灶，在如血的残阳中升起袅袅炊烟。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向他们行注目礼。我很想过去交谈几句，看那锅里煮的什么，他们在路上有什么故事。目光交汇之中，我们彼此读懂了相同的友好与善良，但是有更深层的东西，隔着厚厚的一堵墙，无法跨越。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惶恐，为什么恐惧，那是因为我的内心被孤独填满，我的语言失去了色彩，我的文字变得毫无意义。我的双脚行走在西藏，可那是陌生的国度，我的灵魂永远无法触摸的遥远，即使我之前看过很多史料，我吃得惯藏餐喝得惯酥油茶，高原反应也慢慢消失，我的脸色在强烈的日照中渐渐接近当地人的肤色，我依旧是孤独的，心怀惶恐的孤独。即使我把我的额头抵在西藏的大地上，我把我的胸膛贴近了西藏的泥土，我把我的心愿一遍遍对雪域的神灵祷告，我依旧是孤独的，茫然无助的孤独。
世事无常，红尘万丈，想这人世，都是些孤独的灵魂吧。为浮名功利奔忙的人们，为前生今世祷告的朝圣者，为寻求梦想而远行的旅人，本质上，都是为自己孤独的灵魂寻找寄托吧。上天故意设置了人类的不兼容因素，使得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迷雾。即使是十指相扣，即使是从对方的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天空，孤独依旧附体、胶着，无法剥离。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面孔，一定是看见了我的孤独，就象我看见了他们的孤独一样。但是，我的孤独与他们的孤独，又是断断不同的。因此，每一个眼神里，都隐约着冰凉的防备和陌生。
我只是一个远方的旅人，一个打扰了它的宁静的旅人，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的身体有着与他们不同的基因，我血液里的流向跟他们的不是一个节奏，我喉咙里发出的音高跟他们不是一个位置，我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方式与他们截然不同。我看到了它的表层，我永远无法深入它的内心；我触摸到它的肌肤，我永远无法感知它深层的疼痛和苦难。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放轻了脚步，轻轻地来，轻轻地离开。
这时候，对海子的《西藏》才有了多一点的理解。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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