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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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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除夕近 封箱算帐    紧张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转眼已是腊月十八。近两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同。这天起床时,屋里没有了嘻笑打闹,练功、排戏个个格外精神,就连吃饭时罩棚里都变得鸦雀无声。昨天夜里排戏破例地直排到深夜两点,然而谁的脸上都没显出困意。我百思不解这是为什么,晚上躺在被子里,悄悄地问盛利师兄。
  “从今天起到放假前,是年底封箱算帐的日子。”他将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小声说。
  “封箱算帐干什么?”
  “每年都这样,老规矩!”
  “为什么都变老实啦?”
  “怕挨打!”
  “怎么还有人说话呀?”负责查夜的武旦老师徐天元先生又拿着藤棍站在那里喊。我们急忙将头缩进被子。
  年底封箱算帐,是富连成科班多少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年腊月十八到二十五、六的几天里,除特殊情况外,都要用写着“封箱大吉”四个金字的红纸将戏箱封起来,每天只练功、排戏,不再演出,这是师傅向学生算一年总帐的时间。有功的请赏——长份钱;有错误记打的,责打。这些事师傅记得很清楚,全在这时找齐。难怪师兄们这几天变得那么老实。
  第二天练完毯子功后,我照样将盛禄师兄的茶杯涮好,放上茶叶,从罩棚桌子旁的火炉上取下大铁壶倒开水沏好茶,然后跟师兄继续学《龙虎斗》。
  一会儿,从过道传来师傅咳嗽声,顿时人人脸上的肌肉都收紧了,连呼吸声都变细了。
  叶春善师傅,又名鉴贞,原籍安徽省太湖县。其父叶中定老先生专工净角,颇负盛誉,世人称为活曹操。师傅曾入小荣椿班学艺,工老生,文武昆乱无一不精。因一度嗓子哑,在后场担任管事,安分守己,勤劳不倦,后吉林富绅牛子厚有意成立科班,即请师傅作了社长。师傅为人极刚正耿直,对事业兢兢业业,为办好科班花费了大半生的精力。他对学生要求极为严厉。这些日子,我听了不少怕师傅的“故事”。
  师傅住在前院的三间南房,中间堂屋供着祖师爷,东边一间办公用,西边一间是卧室。这几间房和中院佛殿只隔一堵墙,在卧室墙上开了一扇玻璃窗,从窗户中就可观察中院的一切情况。他只要在屋里,总是将帽子和拐杖顺便挂在窗框的钉子上,这样一来,窗框上的帽子和拐杖就成了识别师傅是否在科班内的标志。有几个人,象全盛福师兄(外号孙猴子)和李盛睦师兄(外号猪八戒)等,专爱打听师傅的行踪,只要看到帽子在,就将中指压在食指上到各屋打信号示意,学生们就变得老实了,说话格外小心,低声细语;如果师傅不在,就会“噢”的一声,马上罩棚内外气氛大变,嘻笑打闹,大声喧哗起来。
  今天师傅还穿着我考试那天见到的那件长袍,黑坎肩,两腿有些颠颠地从穿堂走进罩棚。
  师傅腿的毛病又是怎样造成的呢?听人说,有一年“连”字辈出科的师兄在演堂会时偷偷赌钱(科班中严禁赌钱),师傅发现人少了,就在饭庄四处查看,终于在一间房屋门外听到里面有赌钱的吵闹声。师傅一声咳嗽,屋里灯突然灭了,师傅更恼火了,厉声高喊:“里面是谁?都给我出来!”说着就要上台阶冲进屋去,里面的人知大事不好,开门往外冲,慌乱中将师傅撞倒,并从台阶上摔下来。急送医院,检查结果是腿骨折了,经过多日治疗,因当时医疗技术不太高明,伤虽痊愈,腿却落下残疾。
  我一边唱一边斜眼偷看师傅。他和往常一样,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坐在罩棚下的椅子上看练毯子功和排戏。大家都格外卖力气。
  好一会儿,师傅都没和人打招呼。
  快吃饭了,师傅站起来,走到佛殿廊子上,在椅子上坐下。知底细的同学互相传递了一下眼色。
  “大白呢?过来!”师傅终于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
  霎时间,一切活动都停止了,目光迅速集中到罩棚下,整个院落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几秒钟后,李盛国师兄战兢兢地走到师傅面前,低声下气地答应着:“师傅!”大白是他的小名,原来科班里有个习惯,不管徒弟年岁多大,哪怕是“喜”字辈的大师哥,三十多岁了,师傅也只唤小名,师兄也称师弟小名,以示亲切。师傅严厉地数说了他一顿。我刚去,听不太明白,后来听人说,他违犯了好几条班规,记打后又犯了错误,师傅气急了。
  “搭板凳!”师傅突然高声吩咐。我不由得心里一惊。此时屋里的人也都移到罩棚下。
  “师傅,饶我这一回吧!师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通”的一声,大白给师傅跪下磕头作揖央求着。
  师傅沉着脸一声不吭。大白知道这顿打是躲不过了,边哀求着,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畏畏缩编地从南屋抱出那条吃饭、睡觉、挨打三用板凳,放在罩棚中间。
  “师傅!求您少打我几板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师傅……”
  他终于又用手擦了擦眼泪,脱下裤子,磨磨蹭蹭地趴在凳子上。郝喜伦师兄从佛殿前廊的钉子上摘下了那个竹板。噢!原来这是一根打学生的专用竹板啊。
  “先打十板!”
  只见郝喜伦师兄举起竹板子就往下打。平时都说是打屁股,实际上是打大腿中部,因为若将屁股打伤就不能坐了,打大腿中部不仅可以用屁股跨边座椅子,稍一定痂后,活动起来便不大碍事了。他第一下打得偏左,第二板打得偏右,血马上都涌到中间部位,接着往中间已成紫红色的部位打第三板,竹板再抬起准见血。科班实行“打戏”,不光学戏要挨打,只要违犯了班规都要责罚受打,故对打板还是很有研究的。
  和板子声同时,响起了盛国师兄“唉哟:唉哟:我的妈哟!”的叫声。两种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我急忙用手捂上眼睛,不敢正视。十板打完,师傅又是一大领斥责。
  “再打二十板!”师傅越说越气。
  “师傅!少……几板……行…好,求……”
  大白高声叫喊哀求。最后,师傅给他减了五下,前后共打二十五板。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呀!入科前曾多次听说科班里挨打的事,还要“抱板凳”,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骇人。
  目睹这顿“打”,对于刚刚入科十几天的我来说,真是一个可怕的下马威呀!

  腊月二十六日开始放假,一年中,除五月初三靠箱会放假半天外,只有这几天假能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中和母亲、哥哥、姐姐们相见,好似久别重逢一般,家中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新鲜。哥姊们你一言我一语,有着问不完的话,我几乎都回答不及,不过我当然是只说好,不说坏,更不敢把封箱算帐打人的事告诉妈妈。
  和尚四大爷知我年底能回家,特地带了好多年货来专程看我,其中有我最爱吃的油炸咯吱饴和蜜供。
  “好小子,长点志气好好学,成了名角上台,别忘了让四大爷去看戏!”这句话他不知反复地说了多少遍,又高兴地用手撑着我的手,将我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
  “先给大爷唱两段听听!”
  “探马儿不住得——”
  “探马儿不住得——”
  “飞来报。”
  “飞来报。”……
  他兴奋得跟我学着唱了起来,住在我家对面西屋的张六叔、张六婶和住另一间西屋的李奶奶都被吸引到我家屋里来了。
  “等初六开功,就教我《马鞍山》,还说让我上台唱呢!”我略带骄傲地向大家“汇报”。李大妈家拉洋车的二儿子李二秃,走进院里听见我们又唱又说,就在院里搭腔:“明儿你要成了‘角儿’,包车就是我的啦!今天咱们就先说定吧!”
  “哈哈哈哈!……”
  整个小院欢快地沸腾起来了。
  三十那天中饭后,我不得不将科班规定三十晚六时要回社,初一早晨八点,富社全体人员集体到王府井炭厂胡同(现东风市场对面)给沈东家拜年等事告诉母亲。
  母亲听后,几天来喜气洋洋的脸上顿时一沉。
  “怎么也应该让在家过个团圆年啊!”
  “今天你别走了,明天一早妈送你去,再跟师傅说说情。”
  “这是规定,不回去哪行啊!”我坚决要回去。母亲照例拗不过我,只好让哥哥送我回去找师傅说说请个假。母亲还是满怀希望,认为我会和哥哥一起再回来,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年三十,熬夜守岁。
  路上,我将那段打人的事情,不得已原原本本讲给哥哥听。哥哥不听则已,一听就寒了,吓得他只将我送到富社门口,门也没敢进。在门外转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地回家“交令”。一九六六年母亲去世后,哥哥追忆起这段往事时告诉我说,那个三十晚上,母亲一直在掉泪,饺子也没包多少。晚上十一点了,母亲又让他陪着来到富连成,想亲自来请假把我接回去,一看大门早已紧闭,街上路静人稀,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送财神爷来了”的喊声和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母亲才万般无奈快快地转回家去。我是母亲唯一的安慰和希望,我完全理解妈妈对我的钟爱之心呀!

  富连成科班每天都在广和楼上演日场戏。广和楼原是茶楼,富连成在此演戏时,仍保留着原来的特点。戏园前的一个长方形院子内设有:卤煮小肠、豆腐脑、瀑肚、各种馅的糖火烧等北京风味小吃。物美价廉,颇有名气。其中白记豆腐脑最为出名,有的观众是慕名来吃小吃,顺便才看戏,可见这个小院里四方来客之多。里面,不象一般戏园那样有一排排的座椅,而是将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地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观众们对面而座,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观众们必得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头部,否则脖子会感到很吃力。他们不停地喝着茶水,吃着瓜子等零食。卖糖果、瓜子的小贩,穿梭似地在座位中往来。哪位观众需要擦嘴、擦手的毛巾——我们称为手巾把儿,立刻会有人送到面前。因为有两个人是专门负责扔手巾把儿的,扔得很准。手巾把儿在观众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幸亏茶壶添水是由观众们自己前后传递,不然会更热闹了。
  我们科班多少年如一日,就是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演出。但是,小贩和扔手巾把儿的都是了解剧情的熟手,一些活动都是在戏换场或两戏间隔之中进行的,从不搅戏,也不干扰观众听戏。
  我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是入科的三个月之后,饰演《天水关》中的赵云。
  袁盛钟,就是演这出戏时科班给我起的艺名。
  赵云在《天水关》一剧中,是个次要的角色,在我看来却是极重要的,也难怪,这是我在富连成第一次登台演出嘛!记得我曾特地请母亲给和尚四大爷捎信儿,一定要他来看这场演出。
  为了演好这出戏,一到广和楼后台,我就挑选了一双略整齐、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交给靴包箱的彭师傅,我还将要带的髯口借梳子通顺,又询问我所扎的靠在哪里,怕临上场时要穿已挑剩下的又脏、又破的服装。管箱师傅被我搞得不耐烦了,不大高兴地问我;
  “你演什么呀?”
  “《天水关》的赵云。”
  “哈哈……”他仰头大笑。
  “你这小子事儿太多,我还以为你是《珠帘寨》的李克用呢!走吧!走吧!一会儿有你穿的。”我被不容分辩地轰走了,但我对服装整洁、漂亮的要求却一直保留至今。
  以后又相继演出过《马鞍山》的钟元甫、《汉阳院》的刘业、《太白醉写》的唐明皇。虽说我学老生,基本上演的是“末”行。《马鞍山》中钟元甫是钟子期之父,李世霖演俞伯牙,此戏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的一年后,俞伯牙再次来会钟子期,不想钟子期已死,却遇到给儿子上坟的钟元甫,钟元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悲痛欲绝,摔琴报知音的一段故事,钟父在戏中有一段原板是:

    “人老无儿甚惨凄,
    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
    黄梅未落青梅落,
    白发人反送了黑发人。
    我的儿啊!”

  唱到“满天星”一句的最后拖腔时,我左手拿着装有纸钱的篮子,将胡子甩到右手上,眼睛一眯。头一摇,露出苍老、凄惨的神情,得到了掌声。
  我在《汉阳院》中演穿红官衣、戴黑髯口的曹操谋士刘业,向曹操举荐徐庶去说降刘备,万不可轻举妄动攻打新野。然后赶《长坂坡》的一个老百姓——白发老人。我和其他几个“百姓”商量好了,我在“急急风”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上,一个前栽跪倒台口,接着跪蹉步,他们上场将我搀起跑下。王连平师兄在后台看了,连声夸我挺有戏,演得认真,高兴之下,给我的小份长了一小枚。
  科班里能上台演戏的学生,每天都发些零花钱,称为小份,按其台上的成绩定格,少者一枚,多者十几枚。演《马鞍山》后给我定了一大枚,现一大枚加一小枚,可买两个麻花一个烧饼。不过我经常只买烧饼,免去麻花,节省几枚钱积蓄起来,交给妈妈度日。

七 新起点 改学净行

    我入科一年多了。一天早饭后,演出的学生们排大队去广和楼。肖先生利用演出前的时间,在佛殿给叶盛章、仲盛珍、肖盛瑞、刘盛莲、孙威武等说《秦淮河》(《贪欢报》)。我们没有演出的几个师兄弟在罩棚打把子。我打了一套“快枪”,接耍“枪下场”。最后的亮相,正巧对着佛殿门口,被肖老一眼瞥见了。
  “嘿!这孩子大眼睛、宽脑门,有点象郝寿臣的样,亮相虎头虎脑,有花脸的架子。”肖老向他们夸奖我。这倒不奇怪。我打把子开蒙是武二花许德义老师,亮相自然是会带些花脸相喽。
  “去把他叫进来!”肖先生对肖盛瑞师兄说。这位盛瑞师兄,虽是姓肖,和肖先生并不沾亲。他专工架子花脸,在科里有“活张飞”的称号,与侯喜瑞、陈富瑞号称富连成花脸“三瑞”。肖先生很注重对他的培养,他倒了仓,特地教他《秦淮河》的张顺,这出戏是小说《水浒传》中一折。宋江背上长恶疮,非神医安道全不能治,遂命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去请安道全。张顺由架子花脸应工,勾白花三块瓦、嘴叉子、做、念的表演重,唱不多,在“仓门”上也能适应。肖老为盛瑞师兄费了不少苦心。可惜,他出科后,自己不争气,禁不住社会的影响、坏人的引诱,嫖、赌、抽白面,仅二十几岁上就倒卧街头,被旧社会吞掉了。
  我随盛瑞师兄进了佛殿,肖先生问了我的名姓,学哪一行等,我一一回答了。
  “你的扮相学老生不合适,愿意学花脸吗?”
  “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就改学花脸,跟他们一起学张顺吧。”
  于是,我留下来与盛瑞师兄一起学念张顺的台词。
  念到张顺酒醉时,要摇晃头部,嘴里发出带有颤音的呕吐之声“(呕欠)……”,我被难住了。我只能摇头干“(呕欠)(呕欠)”,而出不来颤音。
  “你的嘴不要僵劲,把腮帮放松,这样:(呕欠)(呕欠)……”肖先生讲要领示范数次,我的腮帮依旧放松不下来。
  “呕吐声是很常用的。喝醉时真醉要用,假醉也要用。花脸要用,老生、小生、小花脸都要用,不会不行。戏词好背,你先到一旁练吐吧。”
  得!第一次上肖先生的课,我就下了小操。
  “呕欠……。
  “呕欠……”
  “呕欠……”
  我在一旁摇着脑袋,一声接一声地练习“呕吐”。
  佛殿外,那几位同我一起打把子的师兄弟们,不时地探头冲我挤眉弄眼地笑,我赌气地转脸冲里对着墙去“吐”……
  直到肖先生和盛瑞等师兄们要去广和楼演出,我没再念一句词。临走前,肖先生又嘱咐我:“你告诉盛禄,我给你改花脸了。以后,跟盛文去学吧!”那时,我们经常穿插着学二、三出戏。
  我改花脸的消息,成了科班的头条新闻。晚饭桌上,师兄们为此议论纷纷,跟我关系近些的,都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谈他们的看法:
  “你现在学老生演了戏,刚入门。先来点‘硬二路’,以后慢慢能带出来。改什么呀?肖先生问你‘愿不愿改花脸’,也不是非要你改,你不想想就说愿意?去跟肖先生说别改吧!”
  “你若没有花脸嗓子,只有花脸的相儿,难道将来老在台上摆着吗(指演一些次要角色)?”
  “花脸能有你的饭吃吗?现在花脸有连荣师兄,盛文师兄,小些的有肖盛瑞、裘盛戎,他们都正红着,还有马盛雄、林盛竹等人,都是武二花兼架子。哪里就轮上你呀!”
  听了这些反面意见,我没有和他们争辩。我之所以能痛快地向肖先生表示愿意改花脸。是有我的想法的。
  我从小就喜欢花脸这一行当。为了听花脸戏还学会了“赶包”(过去演员都没有固定班社,可以任意结合,为了挣钱糊口,可以同时在几个班社中参加演出,俗称赶包)。我八、九岁时,在戏报上看到徐碧云班社中老生王又宸与裘桂仙、侯喜瑞、慈瑞泉等老先生合演新戏《塔法奇闻》,就跑去看。半路上经广和楼门口,见戏牌子上写着裘桂仙、侯喜瑞、筱翠花正在演《穆柯寨》,这是我必看的戏。但又担心误了《塔法奇闻》,心中犹豫不决。再一想反正裘先生他们没有分身法,必须这边演完,再去那边赶包,我何不看完《穆柯寨》再去那边看他们的《塔洼奇闻》,来个赶包听戏。由此可见我看花脸戏的兴趣之大。《塔洼奇闻》就是《奇冤报》,不过是旧内容换个新戏名罢了。我不仅爱看花脸戏,还专爱看其勾脸扮戏。钱老、郝老们化装时,只要我在后台就盯着看。还记得我看郝老演《审李七》时在后台打裹腿,回到家中我便用母亲的腿带练习打,不想绕好了又松开脱落,就是紧紧地缠上,站立起来走几步还是又掉了。我找机会再去看此戏时,才知道每绕一圈必须打一个折才行。后来跟吴彦衡老师学老生,才渐渐对老生有兴趣,但对花脸行还是有一定的感情。
  再者,我对肖先生是非常敬重的。岂止是我呢,富社的全体学生都是如此。肖先生自富连成成立以来,一直是师傅同心的好高参。他不仅在舞台上是名丑角,教学上更是生、旦、净、丑,文、武、昆、乱,样样精通。各科学生凡经肖先生给说戏后,水平都会有明显提高。所以在科内,肖先生与师傅同样德高望重。只是师傅掌管富社的全面事务,是公正、威严可敬。肖先生做教学、排戏、派戏等具体事务,是渊博、慈祥可敬。尤其是肖先生积累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善辨人才,因材施教,实实令人折服。很多学生经他给改行培养,后来都成了有成就的人材。如叶盛章原学武花脸,他给改学武丑,叶盛兰原学青衣花旦,他给改学小生。刘盛莲原学老生,他给改学玩笑旦,排演了《海慧寺》、《双钉记》等戏,红极一时。还有马连良先生,在科班中曾一度是三路老生,被肖先生发现是人才,经过培养,成为独树一帜的表演艺术家。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现在肖老说我适合唱花脸,又长得象我所崇拜的郝老师,我岂有不愿改学花脸之理呢?
  但是,师兄们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客观情况确是这样,连荣师兄从武二花脸改架子花脸后,可说是独挡架子花。他演《临江会》中关羽,在场上念。

    “幼习春秋义通天,
    昔年结拜在桃园。(掌声)
    青龙斩将人惊怕,
    盖世无双(掌声)汉室关。”(掌声)

  四句定场诗,便能获得三个满堂掌声,盛况空前。盛文师旯,是句老三块瓦脸的角色,如《普球山》的蔡庆、《四杰村》的鲍自安等人物全由他包。盛戎就要加个“更”字,由于他的天赋条件好,嗓子高亢,童年时能叹二黄乙字调,韵味醇厚,出身于梨园世家,裘桂仙老先生对他有着先天和后天的影响。他入科后,很快演出《探阴山》,开口一句导板,唱得满弓满调,字正味浓。霎时前后台静场而听,获得满堂采声,一鸣惊人。
  过去的科班跟现在的艺校是截然不同的。现在,国家为了培养艺术接班人,不惜投资,一切开支由国家供给,艺校完全立足于普遍培养人材的角度,条件好些和差些的都要轮流上台实践,促使条件差的能尽快提高。科班由东家投资而办,每天都要演出赚钱,一部分维持自己开支,一部分交与东家,还要拿出相当的钱来在社会上维持,所以不能不考虑营业,故条件好些的才能唱正工戏。条件差的会有跑不完的龙套,正工戏的实践机会就太难得了。我刚改花脸又无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哪年哪月才能轮得上呢?
  师兄们为我想得很周到,可我自己并不曾多想过这些。我的脑子很简单,只有一个概念:我能成!我一定能学成!我长大了,决不让母亲再受穷。我们家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尚先生说我喝花脸合适,我就改花脸。
  第二天,我离开盛禄师兄转到盛文师哥那里,由学《取荥阳》的纪信改学项羽。走入了花脸的行列。
  回首这段往事,心中不胜感激肖先生,感激他果断地为我拨正艺术上的航向,感激他为我找到艺术追求的新起点,感激他对我的因材施教。世人常说: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我能得到这样一位“伯乐”先生的鉴识,真是一个幸运儿呀!
  隔行如隔山。说改学花脸很容易,真正学起花脸来就不容易了。对我来讲,第一道难关是嗓音太细。自从吴彦衡老师启蒙教我《南阳关》以来,到改学花脸的几年中,先后又学了《大赐福》、《龙虎斗》、《百寿图》、《马鞍山》、《天水关》、《进蛮诗》、《金马门》等戏,老生行当的发音已很适应,再扯起嗓子唱花脸,调门高、声音细,没有花脸的味儿。
  “你长得虎头虎脑,象只老虎,嗓子却‘咪噢、咪噢’地象只猫。你这老虎怎么不会咬人哪?!”肖先生听我唱后很着急,但还是慢声细语地笑着问我,接着又说:
  “快去找你师大爷,让他给你好好说说!”
  师大爷叶福海,是师傅的亲叔伯哥哥,深得师爷爷名净叶中定老先生的真传,功夫极为扎实,昆曲戏犹甚。
  于是,每天演出的大队出发后,师大爷睡上两个小时觉。一点左右,喝着茶,到佛殿来给我说戏。

    “狰狞侠烈满空庭,
    阴风吹动殿头铃。
    帛书生死凭查究,
    须知笔下不容情。”

  这几句词是《九莲灯》“火判”一折中,老家人富奴救主,火判来指点上场时的念白。师大爷讲这几句念白,别看字数不多,但唇、齿、鼻、舌、喉音都具备,能练出嘴劲的功夫。而且,包括的辙口多,还能练出各辙的发音,以利演唱。于是,我翻来覆去地念,念得我唇焦口燥、嘴唇发木、舌头发硬,直到吃晚饭才能结束。后来,师大爷见我学戏挺用心,有长进,就加班给我说戏,让我中午一吃过饭就到他屋里练。记得,有一次中午,我念得又困又累,见他在炕上鼾声不断,就想停下歇一歇。刚一停,师大爷眼也不睁地厉声说“念!”我只好振作精神接着念。提起老师睡中教戏,我还记得肖先生也有此功。有一天,我们跟他学《取南郡》,肖先生睡着了,我们几个刚停下来不念台词,小声说几句题外话,肖先生立刻就会说:“别嘀咕!”更奇怪的是我们若忘了词,他在熟睡中,还能给提词。就这样,我跟着师大爷天天又唱又急,嗓子念哑了,有时甚至发不出音,不待恢复正常又接着念,如此反复无数次。终于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初步练出了宽音,比较能适应花脸音量的需要,并为以后的念自、吐字、发音打下良好的基础。
  一九六三年,原中国戏曲学校实验剧团许德福同志(已故)排演《火判》这场戏,我在报上看到后,特意和爱人赶到老北京车站铁路局礼堂观摩,可说是对此剧别有一番深厚情感。

  在花脸行中,可分为铜锤、架子、武二花、摔打花脸四种类型。
  铜锤花脸以唱为主,做、念为辅。
  架子花脸以做、念为主,唱为辅。”
  武二花脸以靠背武打为主,做、念为辅,唱更次之。
  摔打花脸专工武打、翻扑。
  实际上,开始我演的只是些次要的花脸角色。但因缺乏舞台经验,演来也不是一帆风顺,不时碰到难题。
  《独占花魁》上演了,我学的是要抢花魁的公子武霸强。排戏和响排,武霸强出场的锣鼓点,用的是“四击头”。演出时,鼓师用了“一锤锣”打上。我在上场门候场,一听锣鼓点不对,就不会随机应变,该上场不上场,扒开台帘,冲着鼓师示意,喊着“四击头!”“四击头!”再若等会儿就要晾场了,台下会毫不留情地叫起倒好,肖连芳师兄见事情急迫,连忙过来将我一推。“什么‘四击头’、‘八击头’的,上去吧!”我被推了个趔趄,一步就跨出场,才慌忙地端起架式往台口走。这次有师兄在旁还算没闹出大笑话来。
  更糟的一次是盛章改武丑后演《三岔口》,高盛虹演焦赞。然后是李世霖演的《珠痕记》,我的中军李仁。前边提过,我平日不管演什么角色,都爱挑略整洁的服装。这天,看见高盛虹演焦赞带的黑扎(胡子)很整齐。他完戏后,我接用这口黑扎,时间紧些也还来得及,就私下和他订好。他也是一片好意,认为我比他脸胖,为了我戴着合适,他下场后,特意将胡子的口面弯大,谁想我挂在耳上手一离开它就掉下来,条又很硬,我弯不动,立时浑身冒出汗珠。“有请二爷!”台上的二差役念词了,我马上就得上场,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哭笑不得地硬着头皮用手揪着嘴边的二络胡子出场了。我在台上念词,给朱春登拿香,撩褶子,总有一只手在揪着那绺胡子,可谓狼狈之至。直等朱春登“二黄倒板”接唱回龙转反二簧时才能赶紧下场到后台重整“容装”。可巧,师傅在台下看戏,应我这个样子很生气,追到后台,劈头就说:“你这个孩子什么毛病,为什么用手揪着髯口不放?”最后,又回头补充一句:“唉!没多大出息!”我是哑巴吃黄连,师傅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
  “吃一堑,长一智。”舞台经验就是在这些小挫折中逐渐积累的。
  没多久,杨盛春等人排演《四杰村》,派我饰廖须冲。我的个子小,箭衣太长,挑选几次都不合适,只好将就。在和鲍自安、花振芳对打时,花振芳踢我一脚,“双过河”,“接鼻子”,鲍自安一个“抓头”,花振芳也一个“抓头”,我要两个转身,两个低头,然后一退,不料这一个退步踩在了过长的箭衣上,身子一歪,就坐到台上,师兄和先生们为之一惊,准备着听倒好。意外的是,我一点也没慌乱,随着“啊”的一声,煞有介事地站起来将胡子一甩,“通条”亮相跑下,观众丝毫未看出破绽,以为我的戏就是这么编排的,刘喜义师兄称赞我能化险为夷,安然弥补被箭衣绊倒的大漏洞。给我又长了一小枚小份。

八 勇上阵 一波三折    科班的饭食很差,师傅有时也去伙房看看尝尝、督促将伙食搞得好些,但始终没多大改进,好在允许学生家长来看学生,家长们都带些饭菜,略微调调口味。母亲经常给我送雪里蕻熬豆腐等菜,我们都将自家送来的饭菜跟比较要好的同学一起搭着吃。刚改花脸的这个阶段经常和高盛虹、陈世鼎勾着吃饭。世鼎为吃饭还落下个笑柄。他家生活较宽裕,那年春节,家里给他送来了炖肉、丸子,还有“驴打滚”(北京的一种小吃),我们都已吃过饭了,我就劝他别吃。他便将吃的都放在过道的生活箱子里。哪知他夜里忍不住,借起夜为名把凉炖肉、“驴打滚”等统统吃光,后半夜就胃疼、呕吐,将所进之物全“请”了出来。直到现在,有时见面我还要开他一句玩笑的。后来我常和盛虹勾着吃饭。饭后,排戏前我就穿上“厚底”,带上髯口,和盛虹一起打把子玩。他演武二花。利用这个机会,他给我说会了《河间府》的侯七,《淮安府》的蔡天化,《霸王庄》的黄龙基,《取金陵》的赤福寿,《珠帘寨》的周德威等角色。出科后和盖(叫天)老演出,都用上了。
  由于我当初有许德义老师教的一点基础,这些武二花的戏,学起来就较容易。其中《珠帘寨》是一出表现镇压农民起义的坏戏,在三十年代很流行。剧中的周德威,是武生、武二花两门抱的角色,既可采用武生俊扮,也可勾红三块瓦的脸谱由武二花来演。科班中,虽派杨盛春、高盛麟、孙盛云三个武生和高盛虹一个武二花四个人轮演,因在《珠帘寨》的前边总安排一出武戏,他们几个人又往往全都扮演角色,武打吃重,戏演完已很累,不容休息就得赶扮周德威。天气炎热时就更加辛苦了,你推我让谁也不愿意赶这个角色。见此情景,我便和盛虹商量,能不能将周德威的表演、念白、武打、唱词都给我再说说,将来我、替你们演,免得你们为这个吵架。盛虹欣然同意,热心地给我念周的台词,我用笔记下来背熟,然后他一场一场的都详细地教会了我。我满怀信心,耐心等待。机会来了,广和楼又演《珠帘寨》,他们四人赶周德威都很紧张,盛虹使个眼色说:“今儿你上,洗洗脸我给你勾!”我心里的高兴劲就甭提了。脸刚刚勾了一半,听到背后有人问我。
  “今天你的什么活呀?”
  我口身见李喜泉师兄,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紧绷着脸问我。我赶快站起来说:“他们都不愿意来,让我替……”
  “谁让你来的?”
  我没回答。
  “我给他说……”盛虹看阵势不对,连忙替我说话。话没说完,喜泉师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他的话截了回去。
  “把脸卸了,不看看你来了几天,都学会什么就想演周德威!”
  我感到十分委屈,眼泪几乎涌出来,又竭力控制住了。我急中生智央求他:“我脸都快勾好了,不来周德威,就让我替他们来个太保吧!”
  李喜泉师兄那时是执事,即舞台监督,专管监场、催场、龙套以及一般角色的分派。我们私自换着演周德威,师傅不知道。万一台上出差错,他也吃罪不起。演大保,不会出大漏洞。他就说:“这还差不多,你把鼻窝擦了改嘴叉子来六太保吧!”
  《珠帘寨》剧中的太保,是扎靠的龙套,但有个特点,他头场起霸站门,再就是最后“收威”有个过场,中间将近一个小时空闲着。过去,科班只有演赵云等极重要的角色才可以扎靠练功,哪象现在艺校学生可以随便扎菲练功呢。这段空闲时间不正是我利用起来练习靠功,为演周德威作进一步准备的好时机吗?
  广和楼后台有个不大的院子,夏天有棚,冬天是空场,我偷偷地在那里练“翻身”、“枪下场”、“大刀花过合”,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练。有时被师兄发现,就会被骂进来:“扎上靠还不老实,外边那么冷,快进来,看你误场师傅不揍你!”回到后台,我就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看戏,周上场,我也随着锣点,在后台“响排”一遍。
  没多久,同兴堂饭庄(前外取灯胡同)堂会和广和楼同时演出。肖先生正在南屋“分包”——即分派两边戏码的人员。同兴堂的。珠帘寨。和广和楼中轴戏。河间府》演出时间极相近,盛春等人在。河间府。中都有事,周德威无人演,肖先生无计可想。我们许多人都站在一旁看,我忍不住地说:“先生’周德威我能来广
  “我们早就给他说了,他也用了不少私功,能成!”盛虹他们替我帮腔。
  “砸不了?”
  “砸不了!”我的语气很坚定。
  “好,就你的了。”肖先生拿起笔,在派戏单上周德威的下面填写上“袁世海”三个字,如同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今天才得到批准,有了用武之地。
  顺便提一下,我最初起名袁盛钟,怎么又改名袁世海呢?前边说过,科班入新生,都是内行人推荐,不断地单个录取。我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又陆续添了不少新生。“盛”字科人太多,便开了“世”字科,人又显得略少,因此就将“盛”字科中最小的拨入“世”字科。我,世霖、世源都在其中。当时“世”字科中还有两个人姓袁。一个叫袁世涌,一个叫袁世泉,都带水。肖先生顺“水”推“舟”,给我起名袁世海。后来,我在舞台上有了点小名气,世字辈人太多,让我们重回“盛”字科。又是肖先生说:“别再叫盛钟了,人家使‘剩’下的‘钟’没人买,哪有叫‘世海’响亮呀!”于是袁世海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了。
  再说我们到同兴堂后,我勾脸时,李喜泉师兄又走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勾上了,你让我说什么……”
  “是肖先生同意让我演的。”师弟不敢惹师哥,我虽有了靠山,也还是小声说。
  “真的吗?”
  “真的,您不信,问他们。”我用手指了指在扮戏的师兄们。
  他没去核实就走了,得到肖先生的批准,他这关就不算关了。在那阶段,对于我来说,一帆风顺的事儿似乎很难遇到。接着我又碰了一个大钉子。勾完脸,我遵照肖先生的嘱咐,去找李盛藻师兄对戏。盛藻师兄比我大四、五岁,他已经很有点名气了,师傅对他也要另眼相待的。有时派戏还跟他商量!”六立(盛藻小名)身体行吗?师傅可要派你重头戏了(他身体不好,经常在家养病)。”足见他当时已有多大“份”了。
  “师哥,您给我说说周德威呀!”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扮戏,没答理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吭声。
  “你的周德威?”
  “我的。”
  “谁让你来的?”
  “先生。”
  “哪个先生?”
  “肖先生。”
  他又不吭声了。我想幸亏是肖先生批准,若换了别人,他会不同意的。我尴尬地硬着头皮说:“您给我说说对刀吧!?
  “我没见你扎过靠,马上就对刀成吗?”
  “成!”
  “你成,我也不放心!”他想了一下又说,“刀别对了,‘一合’、‘两合’、‘鼻子’、‘削头’你就下吧!”
  他对演出的态度是负责的,哪知我私下用了多少功夫啊!这几句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头,比不让我演还难受。周德威,周德威,“威”了半天,没交战就被李克用收了。没想到准备几个月,才演个“草鸡大王”,冷静下来,我暗暗告诫自己:这回不对刀,戏也要演好。只许演好,不许演坏!
  不久,在什刹海会贤堂给某家演堂会,《珠帘寨》一剧正是饭后招待“贵宾”的好戏,这次还是派我演周德威,如不对刀,会被挑眼。我问盛藻师兄。“盛藻哥,今天对刀吗?”“对!今天得对!”他见我上次演得可以,心里略有了底。他将对刀给我说了一遍。到台上,“大刀花”、“弯萝卜”以及“对刀”招招对路,严丝合缝。完戏后,盛藻师兄脸上有了笑容,跟别人夸奖我:“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
  以后,逢演此戏必是我的周德威。这是我和盛藻后来学习高庆奎、郝寿臣二位老前辈,台演很多生净对戏的良好开端。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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