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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鸣盛艺术生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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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孩子,倒仓了!

    梨园界有这么一句话格言,那就是“弟子无音客无本”。这短短7个字,道出了一个理儿,也就是说一个人没有嗓子(指嗓音条件差)想唱戏,就如同手里没钱想做买卖一样。本来嘛,戏的行腔儿,要靠嗓子去唱;戏里的词儿,要凭嗓子去说。戏里最讲唱、念、做、打,而特意把唱和念放在前两位,就已说明它们的重要性了。况且从前人们又讲究是“听戏”,观众在台下摇头晃脑,打着节拍,边听边琢磨着韵味儿。演员在台上,若是嗓子不好,一张嘴,不但自己感到别扭,别人听着也难受。戏班儿里还有一句话“练武的靠膀子,唱戏的靠嗓子”,这又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是没嗓子,干脆就别想吃这碗“开口饭”。
    这嗓子的好与坏有多种原因,有的人父母嗓子就好,他们所生的儿女,也大都嗓子不错,这要归功于遗传基因。像京剧前辈丑角郭春山老先生,他嗓子脆亮、响堂,出口就可灌满场。两个儿子元汾、元祥,嗓音条件也都出类拔萃,哥儿俩唱上一句,真能声震屋瓦,以后元汾成了一名优秀的金(少山)派花脸,元祥则成了一位京剧名丑。也有的人遗传基因并不理想,但自己能刻苦练习,几经寒暑,硬是喊出一条好嗓子,这叫功夫嗓儿。还有一些人,小时候嗓音相当不错,高低宽窄、游刃有余。可一旦变声,嗓音要高没高,要亮不亮,嘶嘶哑哑,一落千丈,到变声期结束还不能转过来,那么他的舞台生涯就会十分痛苦。
    变声,戏曲界称之为“倒仓”。“倒仓”顾名思义,就是供人吃饭的粮仓倒了,那还怎么生活?因此,凡是唱戏的男孩子,最怕“倒仓”这一关,李鸣盛在少年时期也不例外。
    那一年李鸣盛17岁,正搭班在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组建的“和平社”里唱二牌老生。两年来演了不少戏,如《桑园会》、《乌盆记》、《打渔杀家》、《翠屏山》、《法门寺》、《龙凤呈祥》等。那时候仗着年纪轻,精力充沛,他越唱越红火,每天除了唱戏,什么都不想,真是无忧无虑。单说这一天,他与毛世来同台演出全部《穆桂英》,李鸣盛扮演杨延昭。前半出主要是毛世来的戏,后半出的《辕门斩子》,就看李鸣盛的了。老先生们常说,京剧老生戏里最不好唱的属“三斩一碰”。三“斩”就是《斩黄袍》、《斩马谡》和《辕门斩子》。一“碰”就是指《碰碑》。这几出戏,唱工繁重,难度大,一般功夫稍差、嗓音条件欠佳的演员,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的李鸣盛嗓音清脆嘹亮,高低没挡,一张嘴就如同小铜钟一般。一出《辕门斩子》中的[西皮导板转慢板]的唱腔,唱得满宫满调,想高有高,要低有低,今日比往日显得格外响亮、痛快。台下一阵阵掌声不时传入他的耳际。观众的反应如此强烈,怎能不叫李鸣盛激动万分呢。散了戏回到家中,喜悦使他忘记了演出的疲劳,自豪地向母亲谈起了晚上演出的情景。当妈的见鸣盛越唱越见出息,更加疼爱这个宝贝儿子,一桌丰盛的夜宵,算是对儿子最好犒赏。这一宿鸣盛睡得分外香甜,在梦里,他似乎又唱起了这出痛快淋漓的《斩子》。
    俗话说:“乐极生悲”。第二天,按照惯例不管头天多晚休息,照旧早起练功、调嗓儿。李鸣盛漱洗完毕,习惯地抻抻嗓子:“咦——啊——”谁知嗓子竟不听使唤,甚至声音嘶嘶啦啦。“可能昨天晚上兴奋过度,话也不说多了些,有些疲劳。”鸣盛心中暗暗琢磨。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想稍稍休息休息也就缓过来了。
    操琴的老师来到家里,李鸣盛像往常一样开始调嗓:“老眼昏花路难行”。
    这是一段很普通的[二簧原板]唱腔,音调不高,节奏平缓。《马鞍山》中的这几句唱儿,历来在李鸣盛面前只是小菜一碟儿。可是今天他刚一张嘴就觉得力不从心,“老”字一带而过,而“眼”字需微微上挑,这个实际并不算高的腔,李鸣盛竟然爬不上去。虽然老师把调门降了又降,但他还是非常费劲。一段唱腔就这样勉勉强强对付下来,再瞧李鸣盛的脸已涨得通红,活像个小关公。
    “先生,您看我是不是嗓子发炎了?”
    “不像。”老师看着鸣盛思忖着。
    “那是怎么回事,昨天还是好好的。我的嗓子从来没闹过毛病。”鸣盛不解地问。
    老师看看鸣盛那副天真的样子笑笑说:“孩子,你倒仓啦!”
    倒仓?这是多么令人可怕的字眼儿,李鸣盛听后,真如同一盆冷水泼上了头顶。他从小生长在戏班这个圈子里,有关艺人们倒仓的故事,也从大人们那里听到过不少。有多少在科班儿里红得发紫的学生没倒仓之前,受着同行的羡慕、观众的赞扬,就连师父们也连捧带哄地给予特殊照顾。可是一旦倒仓,主角儿再也唱不上,嗓子倒得略好一点,给别人来个二、三路的角色;倒得苦一些,就只能为师兄弟跑跑龙套,装装狗形、虎形什么的。要不就改行另谋生路。
    老师走了,鸣盛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暗暗落下了眼泪,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那金嗓钢喉,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几天里,他茶不思饭不想,终日没精打彩,连学戏都没有了劲头。是嘛,即便学的戏再多,嗓子没了,还怎么去唱。
    李华亭和王韵甫老俩口儿,毕竟在戏班儿里混了几十年,对儿子倒仓并不大惊小怪,他们懂得这是男孩子的正常生理现象,这一关非过不可。另外,李华亭也决不会因为儿子倒仓而让他改弦更张另谋出路,使多年来花费的心血付诸东流,眼下要让儿子振作起精神,过好倒仓这一关。为此,当爹的为儿子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当娘的对儿子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十六七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年纪,尤其在那滴水成冰的冬天早上,谁不想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多偎一会儿。可是在戏班儿里,这个时候也恰恰是倒仓的孩子们喊嗓子用功的最好时刻。清晨的空气新鲜,到城外或僻静的公园喊嗓子不影响别人,也不受别人干扰。李鸣盛当时住在北京宣武门外的潘家河沿,所以相距不远的窑台儿就是他专门喊嗓子练功的去处。
    窑台儿,就是今天的陶然亭公园。今日陶然亭环境幽雅,风景秀丽,花木成林,湖水清澈,亭阁壮观。一走进园里,就有一种步入仙境的感觉。可是解放前的窑台儿,却是个有名的乱尸岗子,残垣破壁、垃圾遍野、芦苇丛生,一片荒凉景象。胆子小的人如果走到那里,定会毛骨悚然。而就在这个地方,李鸣盛练功喊嗓,经历了一连几个酷暑寒冬。
    残星尚未隐去,坐西朝东的正房里,不时传来父母的阵阵鼾声。将将入梦只有五个小时的鸣盛,此时也睡得很香很香。吱·一声,虚掩的房门开了,一条小洋狗儿跑了进来,它来到小主人的床边,伸出舌头把主人舔醒。这条可爱的小叭狗儿是李鸣盛在天津上学的时候,一个要好的同学送给他的,他给它起名叫“凯利”。“凯利”有一身金黄色的卷毛,短短的小尾巴,大大的嘴,非常惹人喜爱。从天津到北京,鸣盛总离不开它。每天不论学戏、练功多忙,也要给它洗澡,带它去遛弯儿。小“凯利”对小主人也很忠诚,每当鸣盛调嗓、拉戏,它就老老实实在一边看着、听着,有时还高兴地摇摇它那小尾巴表示赞赏。不过小“凯利”也很厉害。一次名丑马富禄先生到李家来串门儿,还没进屋就遭到它的袭击,一件新新的皮袄,被“凯利”咬破了。以后,马富禄再来李家,务必先用他那洪亮的嗓子喊两声:“哎,那小叭狗拴好了没有哇?”等家里人听到叫声把“凯利”拴好,他才敢进门。由于小“凯利”和小主人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每天为鸣盛喊嗓叫起的任务,就落在它的身上。
    当鸣盛被“凯利”舔醒以后,连忙穿衣下床,小“凯利”便一溜烟跑到前边街口等候。解放前的北京街道,路灯寥寥,十分昏暗。通往窑台儿的路更是黑咕隆冬。“凯利”总是跑在前面给主人带路。一次快到窑台儿的时候,小狗突然叫个不停,李鸣盛不知前边出了什么事,乍着胆子往前走,模模糊糊见有个人,等走近一看,吓得他头发根儿都立了起来,原来树上挂着一个上吊自杀的人。幸好是有小“凯利”作伴儿,鸣盛的胆子才算壮了起来。
    到了窑台儿,鸣盛径直找到自己经常面对喊嗓子的那段城墙,然后放天喉咙练了起来。
    “咦——啊——”这是习惯性地遛遛嗓子。
    “且慢呐!”“黄忠来也!”“夏侯渊呐我的儿喏!”这是《定军山》里老黄忠的念白,它抻练演员的嗓音要高低自如。再有就是气不容缓地背诵《清官册》中寇准那长达一百多句的念白。
    “潘洪,我把你这卖国的奸贼……”
    这段念白,表现了身为御史的清官寇准,在大堂之上对奸相潘洪迫害杨老令公一案的严肃审判。词句中有追述,有质问,有谴责,有愤恨,措词激烈,义正辞严。在节奏上也要求跌宕有致、疾徐分明。演出中演员必须要把这段词念得情真意切、细腻感人。在台下用这大段念白喊嗓子,是个很好的教材,既锻炼气力、气口儿,还能锻炼嗓子的耐久力。每天在窑台儿喊嗓儿,一喊就是两个来钟头,只喊得嘴皮子发木,口干舌燥。有道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这样李鸣盛不间断地一连坚持好几年。
    去窑台儿喊嗓子的梨园子弟何止李鸣盛一人,像以后成为艺术家的李和曾、陈永玲、迟金声、于世文、郭元汾及万小甫、龙槐榆、康元健、陈世鼎、刘元鹏和荻永瑄(即著名评剧演员荻江)等人,那时都是那里的常客。每天天不亮大家陆续从家中来到窑台儿,这一群生龙活虎的青年人见了面虽都是爱说爱笑、爱打爱闹的,但用起功来却非常严肃认真。你喊你的《击鼓骂曹》,他喊他的《连环套》;你那边是“咿咿呀呀”的旦角“引子”,他那边是一声声大花脸的“哇呀呀!”这时间,若有那嗜好如癖的戏迷在这窑台儿转上一圈儿,那可算得上大饱耳福了。
    每当这伙年轻人各自完成自己的功课之后,便聚在一起在附近的草垛上翻上几个跟头,然后边说边笑地离开窑台儿。在路上,李鸣盛和伙伴们还忘不了在嗓子上做做游戏。来喊嗓的都是“倒仓鬼”(这是他们自己的戏称),所以在说笑中难免有人嗓子要“冒嚎儿”(即出现岔音),一旦谁说笑冒了嚎儿,就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为了避免“冒嚎儿”,不知谁出个主意,在每天分手时,都要互致再见告别,如果谁在打招呼时出了岔音,就罚谁第二天负责给人家掏钱买早点。为此,大家都格外小心,但是仍会有人在情绪放松的时候说话冒嚎儿。
    李鸣盛从窑台儿喊嗓子回来,家里人才刚刚起床。等他嗽洗完毕,就要准备进行一天中的第于堂课--调嗓子。李华亭先后给儿子请来不少操琴的名家高手,像沈玉秋、李长清、李德山、李铁山、朱嘉奎、李荣岩、李志良、迟天标、耿少峰等。
    戏曲唱腔是听觉艺术。嗓子好,唱上几段使人感到十分悦耳,是个享受,越听越爱听,越听越想听。若是嗓子不好,甭说唱上几段,就是唱上几句,别人的耳朵也会难以忍受。李鸣盛在倒仓以后,刚开始连一段《失街亭》中诸葛亮的[西皮原板]“两国交锋龙虎斗”都唱不下来,简直是声嘶力竭,刚唱几句,便已是满头大汗。一向待他温和的大姐多芬,竟然堵着耳朵说:“快别往下唱了,太难听,我这耳朵实在受不了!”鸣盛真是哭笑不得,有什么办法。要想摆脱这“倒仓鬼”的生活,只有心里长牙下苦功去喊,去练。老师们说的好“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地受罪”。于是,他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了,喊嗓、练功、学戏,哪一样也不要人催促。鸣盛这种要强心也使得老师们很受感动,老师抄起胡琴耐心给他调嗓,说劲头。他也不再怕羞,不再爱面子,一遍一遍地唱。时隔不久,他的嗓音终于有了明显好转,一些分量较重的戏如《龙凤呈祥》、《连环套》、《战宛城》、《捉放曹》、《借东风》也渐渐能应付了。李鸣盛闯过了倒仓这一关,开始向新的艺术阶梯上迈进。当他回忆起倒仓喊嗓这一段生活时,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曾为他立过大功的那只可爱的小狗儿——“凯利”。

六、在“倒好儿”中成长

    凡是梨园界的人都知道,走遍全国各地,唯有天津卫的戏不好唱。天津人好热闹,爱看戏。看戏还有个怪毛病,你只要唱的好,他真捧你,舍得掏钱,一捧就是接连多少天,天天保你彩声不断,让你红遍天津城。百十年来,确实捧红了不少好角儿。有人说,唱戏的只要在天津卫站住脚,天下码头都敢跑。一旦你在演出中出现纰漏,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也毫不客气,不留情面,当场给你哄堂倒好儿,以后一连几天的戏,你都甭想唱了。戏班儿里有多少好角儿没在天津卫栽过跟头?五十年前,北京的旧报纸《新民报》就登过一篇马连良先生因演戏出错,差点儿自杀的消息:
    “(天津电话)著名须生马连良此次来津,出演中国(大戏院)成绩颇佳。前晚(1941年5月31日演《八大锤》,马饰王佐于断臂后,即入后台,因天气颇热,到后台将左胳膊伸出来休息。于二次出场,因仓促间,未将左臂藏入袖内,甩袖而出。迨至场上,始行发觉,当下观众大哗,立有一部分观众喧嚷退票,一时秩序大乱。法工部闻讯,立派巡捕赶来镇压,一时风波,始告平息。马下场后,以一代名角竟因一时大意,而闹此种笑话,羞怒之下,突萌短见,乘人不备,私自走出,行至法租界十一号墙子河旁,一跃而下,由岗楼瞥见,呼人捞救上岸,上岸后乃发现为马老板……。”
    马连良先生在天津吃过苦头儿,杨宝森先生也在天津受过瘪。四十年代,一次杨宝森贴演《红鬃烈马》,在《武家坡》一折里,他演薛平贵,当对王宝钏唱到“八月十五月光明”一句的时候,杨先生没有像别的老生那样,把“月光明”仨字甩个高腔,而是根据自身的条件,唱了个平腔,“月光明”也唱成了“月正明”。没想到违反了天津观众看戏的习惯,于是倒好儿四起,这哄堂的掌声没结没完,一直拍到末一折《大登殿》。最后剧院经理没法子,只得求剧院的消防队下台帮助制止。所以说,唱戏的谁在天津卫登台,都有得格外小心。
    李鸣盛十九岁那年,也就是1946年的年初,李华亭为了让儿子经风雨,见世面,特为儿子在中国大戏院组了一期戏,从大年初一演到大年二十,这可是个好日子口儿。演员阵容也称得上群英荟萃。由杨荣环挂头牌旦角,李鸣盛挂二牌老生。下面的名角儿还有花脸刘连荣,武生钟鸣歧,老旦李多奎,旦角魏莲芳,铜锤裘盛戎,丑角肖盛萱。戏码儿也一天比一天硬。正月初一,前头是《加官进禄》《天官赐福》《摇钱树》《穆柯寨》,大轴儿全部《龙凤呈祥》。您听听,这戏名儿就都那么“吉利”,这意味着一定能来个"开门红"。不出所料,剧院门口早早就挂出了“客满”的大红漆牌。晚上剧场内外,灯火通明,太太小姐们浓装艳抹,头上带着大红色的绒花。老爷少爷们身穿长袍马褂,年轻的先生们也开始穿上了笔挺挺的西服。人们闹闹嚷嚷地走进剧场。熟人相见还要拱手行礼,寒暄一番,互祝恭喜发财,好一派过年景象。提着壶沏茶的伙计,托着盘子叫卖“花生、瓜子”、“冰糖葫芦”的小贩,在剧场川流不息。这时,台上响起了家伙点,要开戏了。人们陆续就座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舞台。戏一出接着一出的演,观众们一个好儿接一个好儿的叫,出出戏都是满堂彩。演员们个个精神抖擞,一个比一个卖力气,戏是一个比一个棒。初二的夜戏是《吊金龟》、《阳平关》,大轴儿《凤还巢》。初三晚上除了开场帽儿戏《马上缘》,随后就是李多奎的《滑油山》,钟鸣歧的《恶虎村》,压底是杨荣环、李鸣盛、裘盛戎的《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中国大戏院台下爆满,观众是卯足了劲要捧捧这几个角儿。不管是杨荣环扮演的李艳妃,李鸣盛饰的杨波,还是裘盛戎扮演的徐延昭,一出场个个都是碰头好儿。演员在台上也是越演越起劲,每当听到一次喝彩声音,就像喝了一杯清香可口的浓茶一般,又解渴又提神。不知不觉演到了观众最喜欢听的、最过瘾的《二进宫》这一折。尤其是生、旦、净仨人儿咬着尾巴唱的那段[二簧原板],让人听了痛快、解气。戏一开,观众就格外起神,支楞着耳朵,仔细品味儿。杨荣环不愧是北京荣春社的高材生,二十多岁正当年,嗓音又甜又亮,别瞧是个男旦,唱起来比有些坤角儿都强。裘盛戎先生虽然没有金少山那黄钟大吕般的嗓门儿,可裘门本派,学他父亲裘桂仙的唱法,韵味醇厚,也很爱听,这二人得的彩声不相上下,一句一好儿。李鸣盛这时候也唱了不少戏,经验是有了,可自从倒仓以后,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遇到大的唱工戏,不免有些“含劲”。作为这出戏挑大梁的老生,观众对他看得很重,每句唱完,也是好儿声不断。戏唱到后边,轮到杨波唱“吓得臣、低头不敢望”一句,李鸣盛已经感到很累,有点力不从心,心里难免犯嘀咕。因为“吓得臣”三个字,按常规是个向高甩的腔儿,李鸣盛怕自己向高处唱,一个高腔没翻上去,嗓子出岔冒嚎儿,灵机一动,用了平腔一带而过。他万万没有料到,“吓得臣”三个字刚一出口,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台下一片骚动。按惯例“吓得臣”三字只要腔甩上去,就是一个满堂彩,今天李鸣盛唱完这三个字,台下立刻响起了一掌声,这是在叫“倒好”。在掌声中夹杂着口哨声、嘘嘘声,喊“嗵”的、起哄的就像开了锅。台下一片乱糟糟。台上的唱儿再也听不清了。直到乐队的唢呐吹起了“尾声”,台下还没闹完。
    李鸣盛懵了,挺好的一台戏,谁料到愣让他一句“吓得臣”的平腔给砸了。戏班里,戏院里大伙的心情可想而知。要说心里最不是滋味儿的,要属李鸣盛的父亲李华亭。他是中国大戏院的后台经理,角是他邀的,戏码是他定的,大过年的,儿子惹出这么个乱子来,真是……,唉。李华亭不愧是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他知道天津观众的脾气,也清楚儿子的功底。他对儿子是又生气又心疼。当着众人不好说什么,回到家里,老俩口对儿子好好安慰了一番,让儿子打起精神,一定要把这个影响挽回来。
    自大年初三这场戏栽了以后,李华亭每天给儿子安排的戏码儿,基本上没有太吃工夫的,诸如《八大锤》、《桑园会》、《问樵闹府》、《双狮图》、《借东风》、《坐楼杀惜》、《游龙戏凤》、《打渔杀家》等等。这样,李鸣盛就不那么紧张了,十几场戏平平安安的下来,李鸣盛的情绪也随之平稳。眼看这期演出就要结束,李鸣盛做梦也没想到,父亲在最后一场戏的戏码里,竟安排自己和杨荣环来了个双出。最要命的是中轴子全部《四郎探母》大轴子是《大八蜡庙》。在后边一出戏里,他扮个老英雄褚彪倒没什么,而这《四郎探母》的杨四郎,可要比《大·探·二》的杨波吃重得多。何况“坐宫”后面还有个嘎调。李鸣盛纳闷了,心想:“这嘎调吓得我张嘴不敢唱了。”真可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天戏的好坏,关系着戏班儿和戏院的声誉。一听说李华亭要把《四郎探母》戏报贴出去,大家的心都不约而同地紧缩了一下。初三那天晚上得倒彩的情景,对这些人犹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出唱念繁重的《四郎探母》,鸣盛能拿下来吗?万一再有了闪失,可怎么得了哇!剧院经理孟少臣让那管事的大儿子孟广明首先找到李华亭,商量是否换戏。场面头儿、打鼓的郭少安也来戏李华亭考虑考虑后果。就连戏院里的茶坊,见到李华亭都请求他别难为孩子。可是李华亭牛脾气一上来,谁说也不成,戏报就这么贴了出去。这天当妈妈的更是揪心,白天一再嘱咐儿子,不要出门,也不准多说话,唯恐耗费精力,影响晚上的戏。李鸣盛这天分外老实,独自一人蜷卧在床上,皱着双眉,一语不发。姐姐多芬看到弟弟这份模样,真是可怜,胸中不免泛上一阵阵心酸,可是父命难违,再疼弟弟,也不能替他上场。正月二十日的夜戏终于开幕了,台下观众黑压压一片,又是爆满。其中不少人大年初三那天就坐在台底下,今天是特意来看看李鸣盛这出戏怎么唱。大武生钟鸣岐的《战冀州》唱完了,获彩不少。李鸣盛扮演的杨四郎出场,台底下观众没偏见,照旧给他个碰头好儿,一段[西皮慢板],也算平平稳稳,观众还算满意。跟铁镜公主的几段对唱,倒也给劲。杨四郎与铁镜公主商量好,公主下场前去盗令,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台下猛然掌声如雷贯耳,这在平常演出是从来没有的。台上的人都知道,观众是在拿掌声激演员。因为这边就该听李鸣盛怎么唱这段快板接嘎调了。杨四郎这儿的唱词是:
    公主去盗金鈚箭本宫才把心放宽扭转头来叫小番——这“叫小番”的“番”字,必须有穿云裂石的气魄,有穿云破雾的气势,腔调激昂,高亢,让人听得酣畅淋漓、痛快、过瘾才符合要求。郭少安坐在司鼓位子上,手里拿着鼓键子,心里却腾腾直跳。围在台旁边看戏的同行,人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经理孟少臣和儿子,两眼直愣愣盯住台上。多芬和母亲在后台,一会伸着头往台上看看,一会儿又缩回来。在鸣盛要唱这段的时候,多芬两眼紧闭,用双手食指堵住自己的耳朵。只有李华亭在场子里谈笑自如,若无其事。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紧张。
    关键时刻到了,李鸣盛把前几句[快板]唱得干净利落,字字铿锵有力。“扭转头来”几个字唱出猛地收住,若大个中国大戏院台上台下真是鸦雀无声,大家知道好坏就在此一举。当李鸣盛再张嘴时,“叫小番”的“番”字,如异军突起,扶摇直上,一个嘎调,气力充沛声音饱满。顿时,一阵疯狂的掌声,震撼了戏院的天花板。鸣盛真不含糊,初三那天的影响,终于挽回来了。
    戏散之后,郭少安、孟广明等人及前台的茶坊,后台的演员,都向李华亭祝贺,佩服他心中有数,有办法。人们不住夸奖着李鸣盛。这时候鸣盛脑子里却时时萦绕着父亲嘱咐的那句话--在哪儿栽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
    李鸣盛在天津栽的大小跟头不止一次,不过,李鸣盛每次都总结自己的不足,尽量让倒好儿一天比一天少,慢慢地摸出其不意经验。事过多年以后,李鸣盛再去天津演出,观众对他格外欢迎。一位当年在中国大戏院工作过的老人说:“咱们天津卫的观众,就喜欢你那个‘横’劲儿,你今天这么受欢迎,那是用倒好儿换来的!”

七、杨派魔怔

    40年代的老北京京城,人口没有这么多,也不像今天这么热闹、这么繁华。尤其到了晚末晌儿,商店早早关门上板儿,大街上路静人稀,无事可做的人们,就渐渐进入了梦乡。但是也还有一些“夜游神”不甘寂寞。位于宣武门外的麻线胡同,有一所宅院,常常在夜里头一点多钟,传出来一段段悦耳动听的皮簧腔。这家的唱主,就是名列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杨派创始人杨宝森先生。
    杨宝森出身于梨园世家,他爷爷杨朵仙和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是同一时期的著名花旦。杨老爷子有两位公子,大儿子取名小朵,子继父业唱花旦,后来名声不在其父之下。二儿子孝方学武生,以后以擅演俞(振庭)派戏而著称。清朝末年,小朵、孝方兄弟先后成家,小朵得子宝忠、宝义;孝方得子宝森。叔伯兄弟三人都干上了梨园行儿。老大宝忠、老三宝森学老生,老二宝义学花衫。可惜宝义刚刚步入青年,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老大、老三经过刻苦努力,一个成为了一代京胡演奏大师,一个成为了杨派老生的开山鼻祖。
    再说这杨宝森干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里遛嗓子唱戏呢?其实这是他的习惯。从前,唱戏的艺人大都有个不太好的毛病,往往是早晨不起,晚上不睡。可也是,戏园子里从掌灯开戏,一唱就是五六个钟头,等打住戏卸完妆,就到了第二天凌晨一两点。艺人们唱完戏的精神头儿正上来,再在一起聊聊当天的戏,越聊越兴奋,吃完夜宵磨磨蹭蹭天也就快亮了。长此下去,艺人们便养成了"夜游神"的习惯,白天当作晚上过,晚上当作白天过,即便是晚上没戏,这个阴阳颠倒的毛病,也是难以更改。所以说杨三爷单在这个时候调嗓子,就不足为怪了。
    杨先生在屋里调嗓子,为了不吵街坊四邻,门窗关得很严。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不透风的窗户,杨先生的唱儿,仍旧传了出去。每逢杨宝森引吭高歌的时候,谁也不会料到隔墙有耳,杨宅的北墙头上,总会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在如醉似痴地偷听,他,就是李鸣盛。
    李鸣盛12岁学戏13岁开始登台,几年里也演了不少戏,如《定军山》、《龙凤呈祥》、《借东风》、《洪洋洞》、《打渔杀家》,甚至在《八蜡庙》里扮过褚彪,《连环套》里来过黄天霸,总而言之不论文的武的都唱。老生戏中有马派、余派、谭派,戏路子比较宽阔。可是若要较起真儿来,这些戏只是宗一些流派的路子,并非像余派的孟小冬,马派的王和霖,高派的李和曾等人那么专工。40年代初,李华亭协助杨宝森办起了宝华社,为了培养儿子,不久就把给杨宝森调嗓子的琴师李长清请到家中给鸣盛调嗓子、说戏。李长清是余叔岩的琴师李佩卿的崇拜者,所以对余派唱腔很有研究。杨宝森初为余派传人,后来才根据自身条件加以发展,但万变未离其宗,聘用熟悉余派的琴师为其调嗓也较合适(那时为杨宝森演出操琴的是杨宝忠,他除演出外很少到宝森家中,故此宝森调嗓只有靠李长清)。李长清很喜欢鸣盛,又受李华亭的重托,所以说戏、调嗓十分上心。这个善于思索的中年人来到李家不久,便对鸣盛的发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次他对鸣盛说:“你现在演的戏数量不少,可就是太杂,今后要想站住脚,让观众认你,就得正儿八经的归派。”李先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戏曲界有史以来就讲究流派。譬如同光十三绝的程长庚创立了老生的程派,与程同期的余三胜创立了老生的余派,张二奎创立了老生的奎派。后来不管生、旦、净、丑也都涌现出不少流派。一个流派的形成,就标致着一种独特风格的出现。由于观众胃口不同,各种风格,各个流派都会有一定的号召力。
    演了几年戏的李鸣盛不是对归派这个问题没有思考。他原本主要是宗余(叔岩)派。余派的唱腔特点是高亢、刚柔相济,立音好。可是自从自己倒仓变音以后,高音拨着吃力,学余就相当困难。这时候他一边养嗓子,一边经常到宝华社看戏。在看戏的过程中,他逐渐发现杨宝森原来也宗余,是因为嗓音条件缺乏高音,杨先生就扬长避短,根据自身条件,创出了一种新的风格。李鸣盛发觉自己与杨先生有许多共同之处,他决心以杨宝森为楷模,向已得到广大观众承认的杨派靠拢,发展自己。
    李长清由于专为杨宝森调嗓,因此深得杨派精髓,他逐渐把鸣盛原来所学所演过的戏,按杨宝森的路子一一归整。但这只是唱腔、念白,因为李长清毕竟不是演员出身。要学习身段、表演,李鸣盛就只有靠到剧场里去“偷戏”。
    “偷戏”,乍听起来这个词好像不太文雅,其实,这在戏班儿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旧时候,艺人们投师学戏不是那么容易,其中有多种原因。如有些艺人相当保守,戏班里曾有“宁舍十块钱,不教一出戏”之说。艺人们唯恐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把徒弟教成了名,反倒砸了自己的饭碗。有的人则把艺术看得过于神秘,生怕徒弟领会能力差,弄不好会糟蹋了自己得来不易的玩意儿,败坏了师父的名声。再有就是一些成名的艺人,长年忙于舞台演出,又大都有吸鸦片烟的嗜好,根本没有精力带学生,也不愿教戏而影响自己台上的演出。迫于种种缘故,致使很多有事业心的青年人,不得不把看戏当成一种极为重要的学习机会,这就是所谓的“偷戏”。
    要说李鸣盛与杨宝森的关系还比较亲近,杨宝森成立宝华社主要依靠了鸣盛之父李华亭的鼎力相助,并由他出任社长,掌管着班子里的一切事务。虽然如此,李华亭也知道儿子喜爱杨先生的戏,他却不主张让鸣盛拜在杨宝森的门下当徒弟,这自有他的想法。一来,儿子如果拜了杨宝森,按着规矩,以后只能唱杨派戏,别的流派戏就不好再演,限制了自己的发展。二来,杨宝森体弱多病,又有抽大烟的毛病,哪有闲空给鸣盛说戏呢?真若拜他为师,也只是落个挂名徒弟而已。再者说,鸣盛看戏“偷戏”有着十分优越的条件,他可以不用买票,什么时候想看,什么时候去。不拜师,也照样能学戏。有“四大坤伶”之称的新艳秋,也没有拜程砚秋为师,就靠整天在戏园子里“偷戏”,不是照样成了著名的程派青衣吗!
    “偷戏”,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今天如果想“偷戏”,您可以带上照相机、录音机或者摄像机,把剧场里的演出实况拍下来,录下来。回到家里再反复听,反复看。几十年前可是没这些先进的玩意儿,“偷戏”就靠脑子死记硬背,背台词,背身段,背眼神和那一招一式。
    那时候杨宝森每个星期要演三、四场戏。每天演什么,李鸣盛不用看报,老爷子便早就告诉他了。每当杨先生上场之前,他就已悄悄找个位子坐下来。如果是客满,便站在座子后面看,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他不觉得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全集中在戏台上了。
    今天看了杨先生的全部《杨家将》。
    明天又看了杨先生的全部《伍子胥》。
    杨先生的《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他看得津津有味。
    可以这样说,只要杨宝森有戏,他是风雨无阻、场场必到,就是有个头疼脑热,他也硬挺着戏园子,不放过一次观摩的机会。
    杨先生在台上唱,李鸣盛在台下小声哼哼跟着唱。杨先生在台上念,李鸣盛在台下跟着学。杨先生在台上走身段,李鸣盛就在台下悄悄两手比划跟着模仿。戏完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把刚才在剧场看到的戏,再过一遍“电影”,把该学的东西,手舞足蹈地不断重复着。走在昏暗的胡同里,他不再害怕,心里想着戏,嘴里背着戏,浑身上下演着戏。一次,他就这样魔魔怔怔地背着戏,不留神一头撞在了道边的电线杆子上,虽未头破血流,却也险些破了相。猛醒之后,他没顾得疼痛,又接着边走边唱起了他的戏,直到回家后把看戏的情景带入梦乡。即便如此,睡梦中的他,还不时在学唱着那一出出杨派名剧。
    杨宝森的戏他看得烂熟烂熟,哪怕是有时演出某些小地方有些改动,他都瞧得出来。自己不厌其烦地又学又背,老师们再帮助他一点点纠正,这一出出杨派戏,也就渐渐拿下来了。李华亭看到儿子对杨派着了迷,心中十分高兴,为了给儿子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他又在打主意想办法。可巧在日本投降前夕,杨宝森想买房另择新居。李华亭见是个很好的机会,便主动提出把自己现在居住的南城麻线胡同住房的前院让给杨三爷。这样杨宝森就搬到了麻线胡同,杨家住前院,李家住后院落,各自开门,两家仅仅是一墙之隔。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杨先生的屋里又传同了他那悲凉、凄怆的唱腔。刚刚躺下的李鸣盛,又急急忙忙从被窝里爬出来,穿好衣服,站在杨家的墙外偷听。有时候嫌传出来的音量太小,他索性搬来梯子,爬上墙头,伏在上边聚精会神地学习。
    戏没完没了的看,唱儿没结没完的听,一次又一次的登陆台实践,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和主观上坚忍不拔的刻苦努力,为李鸣盛在学习杨派艺术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没有拜杨宝森为师,甚至没有经过这位杨派创始人的任何指教,然而他却成为一名众所公认的优秀杨派继承人。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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