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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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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连环套》 久经考验    盛藻哥、童芷苓、高盛鳞三位一同来沪,接续在“黄金”演出。这期演出,我必然是要参加的。高庆奎先生正值嗓哑病休,特为子盛麟、婚盛藻把场助威。
  第一天打泡,盛藻哥与童芷苓大轴子《四郎探母》,压轴子我和盛麟的全本《连环套》。
  曾记得,我少年时代,为了能演上这出铜锤、架子两门抱,唱、做、念均重的花脸看家戏,在月下苦练,花费相当的功夫。出科后,一直难有机会演此戏,除第一次赴沈阳与当地女武生陈麒麟演过一回,再一次就是天津游艺会期间与少春合演了一场。那次演出,我遇到挫拆。
  在天津,《连环套》是杨小楼先生与郝老师、侯老与周瑞安的合作戏,有着雄厚的观众基础。剧中一些唱段,脍炙人口,甚至妇孺皆会哼唱。偶换成少春和我两个青年演员演这出戏,观众不太重视,上座率不十分高。但看了演出的观众对我们还是很欢迎的。美中不足的是,我扮演的窦尔墩,连连两次掭头。
  一次是窦尔墩刚刚将御马盗在手,被更夫发现。我左手拉着御马,右手执刀欲杀更夫,抡刀之际,刀将头上戴的扎巾挂住,使扎巾、头网、水纱全被带掉,露出光亮的头皮,观众虽笑了,但很快静下来继续看。摞头师傅拿着镜子来到场上,我们在舞台上后场桌,重新摞好头。我又从“千里驹休得要啼跳叫嚷”演起,接着更夫上场:喊“拿奸细”,我拔刀将他们杀死。这不是应得效果之处,此次观众破格为我鼓掌,鼓励我不灰心丧志。观众如此支持,使我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喜爱,得到很大安慰。可是,观众的谅解,也使我很不安,心里总有些平静不下来。接着“拜山”一场,窦与黄天霸互问姓名,窦闻听黄天霸的名字,应惊座椅上。这就必须事前将自己背后的狐狸尾提早挪开。我因心神始终不定,疏忽了这个小地方,结果坐在狐狸尾上,二次又将扎巾盔拽掉。观众不宽恕了,非但满堂哄笑,而且有人操着天津口音高喊:“好家伙!为嘛帽子一来一掉哇?”是呀!如果说第一次不小心掭头尚可谅解,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下场卸装,大家都再三劝我:舞台上失误是常见的,别太往心里去,下次注意些就是了。然而,内心严厉的自责,使我无法平静下来。盛利哥、世善陪我出去溜马路,散散心。走到天祥市场后面一家有夜宵的西餐馆,他们拉我去吃冷饮,以解懊恼烦闷。我第一次喝了啤酒,算是借酒消愁吧。他俩帮我分析:其所以出现这样的事故,原因是我太狠劲了。这很有道理,此戏已长时间不演,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自然就慌。又一心想将戏演好,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卖力气。抡刀杀人本是轻而易举的,即使挂带了扎巾,若不是用力过猛,必会发觉,处理一下,是不会将头网全挂带下来的。第一次掭头纯属偶然,在我的舞台生活里缺少这种“经验”,没能正确对待,心里沉不住气,处于慌乱之中,才造成第二次掉盔头。由此可见,我们在舞台上,不仅要经住掌声的鼓励,也要经住失误的考验。
  这次,与盛麟合演此戏,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沉住气将戏演好。我们二人随着演出经验的丰富,技艺的日趋成熟,开始由小时对杨、郝二位前辈的单纯机械模仿逐渐注入自己对形象的理解和发挥。
  比如,前面曾介绍过,科班时,我和盛麟在“拜山”一场窦尔墩与黄天霸初见面时,窦狂傲地将黄手压下去拉着前行,被黄发觉将手扳回,窦暗暗吃惊黄的力气过人,二人相视大笑的表演,是靠单纯模仿杨、郝二位前辈而取得较好效果,缺乏内心的情感。因此,二人大笑前颇有心劲,而大笑后二人伺行,“戏”就中断了,看上去许多表演都是单摆浮搁。此次,我们开始懂了一些人物情感的贯穿,就是要将“戏”做足,要前后呼应,合情理。我们俩大笑之后携手进寨门,四目一直相对而视,窦视黄的目光是由藐视逐渐变为佩服,直至流露出恭敬。有了这些情感的连续变化做铺垫,窦才有可能对黄轻信,中黄之计,最后承认自己是盗御马之人,随黄下山投案,以至丧生。
  另外,我们对剧中一些重复的念白、锣经、唱腔板式也大胆地做了删节改动。
  比如,“拜山”一场,黄天霸向窦尔墩夸耀御马时,二人对唱的一段表演,老的演法是:

  黄:(念白)……绿林中,若有人盗来御马,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
  [闪锤](窦夹白:好马呀,好马!)
  〔西皮散板〕
  保镖路过马兰关。(收住)
  [闪锤]
  [垛板]
  ……
  只是无有英雄汉,不能到手也征然。
  (收住)
  窦:(白)好马呀,好马;
  [闪锤]
  (西皮散板)忽听镖客讲一遍,(收住)
  [闪锤]
  (西皮垛板)
  ……
  窦某可算胆包天。

  二人短短几句对唱,用了四次“闪锤”起唱,听来十分拖沓。我便将窦尔墩“忽听镖客讲一遍”的唱段全按郝老师的改成垛板,既避免了与黄天霸演唱形式的雷同,也减少了起唱、收住的次数,使这段戏的尺寸“圆”着下来。窦尔墩两次念“好马呀,好马,”不仅重复,也不合情理,第一次夹白正当黄天霸念“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分明借夸马探盗马之人。窦夸马,不吻合。我改为念“好汉也!”以示窦的暗自得意。待黄唱完“也枉然”之后,我学郝老师取消了在“闪锤”中夹念:“好马呀,好马!”改为惊呼声“噢!”然后接唱垛板。改动后,这段戏更加紧凑,高庆奎老先生也对此给予肯定:“你在台上有股子谁也不让的斗劲,很好。戏,就得这样演才会有‘戏’!”
  “当初,我和寿臣演过这出戏,我反串黄天霸,寿臣的窦尔墩。我们有些地方就改得紧凑了。你很有他那股子劲,学他学得很象。拜了他,深造!”老先生说话无声,我只好凑近身旁,让他扒在我耳边说话。
  “是的,我回去就请富禄师兄向郝老师提出拜他为师的事。”
  “好极了!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个信儿!”
  这一席话,体现了老先生对我们后生的关怀、爱护,增加了我拜郝老师的迫切心情和信心。
  扮演朱光祖的苗胜春(同行都称其苗二爷)是位善演老生、老旦、武生、小生、小花脸、开口跳(武丑)各行,文武全材的老先生,在《走麦城》一剧中他可以饰演关平、周仓、廖化及华佗等不同角色。他,身怀绝技,甘当配角,是位威望较高的前辈。下场后,老先生伸出双手的拇指向我赞贺。
  芙蓉草——赵桐珊先生,他在《四郎探母》中饰肖太后,可是,当我到上场门候场时,他早已来到剧场,热情地为我把场子了。
  “您来得这么早哇!”他这样主动地照应,使我深感不安。
  “嘿!我是专听你的出场来啦!”
  窦尔墩坐寨发点,唆兵站门。四击头一起,掌声也随之而起,热烈、持久。
  “成啦!我没白来,听的就是这个!”(指掌声)
  《连环套》结束了,芙蓉草对苗二爷说:“几年前,我和世海都随章遏云在南京演出。我一瞧,就发现世海是个有出息的。您瞧,我没……”
  “没瞧错,两个青年人演这样的重头戏,观众这么‘热’,足矣!‘老’的不行啦,‘小’的顶上来啦!”苗二爷点着头,感叹地说道。
  苗二爷说的话是很客观的。此时,老一辈的杨小楼先生两年前病故,郝老师几年前息影舞台,他们的合作演出,已成绝响。观众对我们青年一代寄予了莫大希望,而观众高涨的热情自然也是我们演出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剧场七点半开戏,前边只有粉菊花(现久居香港教戏为生)和杨善华合演《大卖艺》,不过二十分钟的垫戏,接着就是《连环套》。夏季,八点钟天还未黑,按照上海观众的习惯,是不会这么早就来剧场的。可这天台下居然座无虚席,满坑满谷,由此可见观众的心情了。
  观众也的确很“热”。回忆那天的演出,从我(窦尔墩)最后一句念白“你们拿刑具来”开始,朱光祖、黄天霸、窦尔墩在尾声锣鼓中亮相,朱伸出双手向窦尔墩比“英雄式”,黄向窦拱手,三人再次亮相,我撕褶子转身下场——整个表演都是在不间断的掌声中进行。我步至后台之后,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连环套》上演后,我收到姐妹三个大学生的来信,信中阐述了对我的艺术的喜爱,愿与我见面结识。在上海,女学生和演员交朋友的事很普遍,但多找生、旦行,找大花脸的太少了。后来,我们结为不错的朋友,一起看电影逛公园、照相、吃饭,建立了纯洁的友谊,直到现在,还有着通讯联系。这也可以算是上演《连环套》时观众反响强烈的一个例证。
  童芷苓与盛藻哥同演《四郎探母》,饰铁镜公主。她原是天津人,学生出身,因喜爱京剧,在天津拜师学艺了,但还保持着朴素的学生气派。这次初出茅庐到上海,穿着一件竹布大褂,平底青布鞋。黄金大戏院的老板一看,称她是“乡下大姑娘”(上海上映袁美云一部电影叫。乡下大姑娘。)。在那花花世界的上海,这身打扮根本行不通。于是,黄金大戏院经理之一汪其俊,带她去烫发,到永安公司定制旗袍等衣服,以改换装扮。可见,旧社会对衣着外表有多么注重了。
  演出期间,盛藻哥、盛麟,我们一起经常合演三国戏和东周列国戏,如:《马跳檀溪》、《二桃杀三土》、《三顾茅庐》、《重耳走国》、《群、借、华》等。童蓝警的事儿较少,恰吴素秋在上海更新戏院演。纺棉花。很红,黄金戏院经理搞营业竞争,让童也排此戏。因我反串徐佩珠,学四大名旦的演唱,颇得好评,孙兰亭就让我给重芷苓介绍一下。她很聪明,一点就透。很快就将四大名旦的演唱特点掌握住了。黄金戏院特地给她设计了一件银丝大褂,金皮鞋,并做了一个霓虹灯的纺车,开关按在手柄上,只要用手一转摇柄,霓虹灯纺车五光十色地旋转。此剧内容员并不黄色,但也属荒诞无稽之类,与《猪八戒盗魂铃》等同出一辙,只是生、旦不同罢了。但因有了这些噱头,相当招徕观众,芷苓就此响名。她被上海皇后大戏院所约,连演几年上座不衰。可贵的是,解放后,芷苓将模仿四大名旦的特长纳入正轨,正式演唱四大名旦的独有剧目,如:程派的《锁麟囊》、荀派的《红楼二尤》、梅派的《霸王别姬》、尚派的《白蛇传》。特别是四十几年后的今天,我重看了她在北京演出的《坐楼杀惜》、《宇宙锋》、《樊江关》、《探母》等戏,使我大为敬佩的是,芷苓同志已将四大名旦的特点研究深透,正确地、综合地揉合在自己的艺术表演之中,再加创新,使剧中人焕发了新的光彩。她所演的剧目称得起“老戏新演”。既有独到之处,又符合人物情感,具有八十年代的气息。这是芷苓同志几十年来珍惜艺术,热爱艺术,孜孜不倦地奋发图强,追寻时代的步伐,才获得的成果。

五十一 赞高老 观众情深    《连环套》《四郎探母》两出大戏连续演出,时间已经超乎寻常了,但是高庆奎先生同来的消息轰动着上海,在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下,高老先生加演“跳加官”。
  高老先生表演的“跳加官”,醉步上场,手中不拿条幅,每逢该引观众看条幅的时候,他都改成摘下加官假胜,露出未经化装的本来面目,挥舞着假脸向观众致意。
  “侬嗓子哪能啦?”
  “侬好啦哇?”
  “阿拉等着看侬的戏来!”
  如雷的掌声已不能充分表达出观众对他的期望和关心,竟然争先恐后地放开声音向在台上表演的高老先生直接喊话啦!是啊,高先生何尝不想放开喉咙为大家登台演唱啊,哪怕是能大声地向观众说几句感谢的话也好哇。可是,他的嗓子哑得太苦了,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只好眼噙热泪,高高举起双手向观众拱手作揖,以作答谢。
  观众的一片深情,不要说使高老先生心情激荡,我们所有在场的旁观者,也无不为之激情难抑,感叹不已呀!为什么演员情况如此,观众还这样欢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老先生多才多艺,艺术上大胆创新。他虽学宗刘鸿声老前辈,又不拘一格地结合自己高亢、嘹亮的嗓音条件,创出以悲调夺人心声的“高派”唱腔。而且,他又吸取了贾洪林等前辈精致、细微的做派表演,并兼有良好的武工基础,武生戏的黄天霸、武松等角色均不在话下,也能演唱工极重的老旦戏——《掘地见母》中郑庄公之母武姜,还能唱《遇后》、《探阴山》(带“闹五殿”)的包拯等铜锤花脸的角色,戏路宽阔之极,因而创出了众多的、具有极高造诣的新剧目。《浔阳楼》、《哭秦庭》、《史可法》、《煤山恨》、《赠绨袍》等都是他的首创代表作,成为二、三十年代一位深受观众爱戴的艺术家。过去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曾称他为“高杂拌”。我看,这正是他造诣高、戏路广的见证。不幸,高老先生正值精力旺盛,艺术纯熟之际(年岁只四十余),患嗓病久治不愈。观众们旧曲犹在耳,新声久不闻,渴望之情自然在与老先生会面时倾泻无遗。
  至于我,对这位老艺术家的舞台艺术,更是既钦佩又熟悉。当年在富社学艺时,高老先生正与郝老师合作。他们每逢星期六、日在华乐园上演日场,富社接演晚场。学生大队到剧场早,使我有幸看了他们二位很多合作佳剧。前边所提《除三害》、《青梅煮酒论英雄》、《击鼓骂曹》,都是这时期所看。此外,还有象全本《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全本《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及他们首创的剧目等等,数不胜数。那时,二位老先生的舞台艺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对我的教益也就更深,不仅学到很多郝老师的表演艺术,也受到高老先生艺术熏陶。高老先生那传神感人的表演使我很受启迪。就以当年诸位名须生最常演的《空城计》来讲,高老先生的许多表演都是他独有的。”如诸葛亮冒险设下“空城计”后唱:“虽设下空城计我心神不稳,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一般演法大都是几句普通散板,唱过下场。高老先生并非设计了别的唱腔动作,但他唱此两句散板的神情,每每对我有所触动。他唱过“我心神不稳”走到下场门,回身面向观众,眼睛慢慢向空中遥望,眼神中充满了祈求和哀告,然后才唱“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唱腔结束,起“抽头”锣鼓,该下场了,他并没急于转身下场,戏,还在继续表演,目光依然凝视空中,仿佛在苦苦哀舍先帝,祈求神灵保佑“空城计”成功,接着,才慢慢后退几步,再缓缓转身,而头部仍然面向观众,眼睛还在祈求先帝。
  这段表演,我看过之后,有所触动。许多年后,我终于悟出来,这就是感情贯穿到底的表演手法,渐渐地也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来了。这不过是从高老先生的舞台艺术中所学得的一点点体会罢了,实际上,有形的受益好谈,那潜移默化的无形影响,是难以历数的。
  眼下,面对这动人的场面,我和观众们一样深为高老先生的艺术生命的过早结束而痛惜。不宁唯是,我联想到高老先生另一场动人而又令人遗憾的演出。
  那是一九三六年,高老先生赴上海演出,中途突然哑嗓,回平将养。经过德国医院一些名医医治,嗓音有所恢复。迫于生计(要知道,演员不上台,就没了饭碗),定于端午节前夕,演出二场。第一天是老先生的拿手杰作全本《没阳楼》,第二天是《煤山恨》。当时,郝老师和杨小楼先生合作,班中架子花脸是李春恒先生,他在《浔阳楼》剧中扮演李逵。我那时尚在重庆社,赴武汉等地演出刚刚回京,被约饰演刘唐。
  高庆奎先生已辍演了一段时间,再次登台,观众颇有久别重逢之感,购票极其踊跃。结果竟事出意外。高老先生饰演的宋江,首次出场刚在幕内念出一句:“列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沉下来,险些“哎唷”一声喊出口。怎么高老先生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变得干涩、沙哑啦?后台的人们也都惊讶地竖耳静听。“嗓子还没溜开,一会儿就会好了,”这一愿望,霎那间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我也在这样地祝愿着。大家都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场了。“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等几句四平调,几乎堕入无声地演唱,到我刘唐上场,和宋江酒楼会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全凭眼睛、手式、动作与我对话,我望着老先生那认真、严肃的神情,看见他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黄豆粒一般的汗珠,痛惜、焦虑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我能理解,此刻,老先生为他自己的嗓子失音该多么焦虑;但他很沉着,他不惜余力地凭借动作、神情将戏演下去。而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开喉咙,让观众听清我的唱念,以协助他们理解宋江的无声表演。
  观众的情绪、态度更是令我感动。面对舞台上的半哑剧表演,他们竟能长时间地屏气而看。该静场时,场内静无声息,逢老先生表演到精彩之处,仍报以热烈掌声。是出于对高老先生艺术的热爱?是对他嗓哑无音的同情、惋惜?是被高老先生一丝不苟的认真表演所感染?还是相信高老先生的嗓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呢?都有吧,都有!我认为。
  客观事实冷酷无情,不遂人愿,高老先生的嗓音一点都没好转。戏演至宋江吃屎装疯已近结束,部分观众才惋惜、感叹地提前退出剧场。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坚持到散场。
  第二天,《煤山恨》只得回戏。但是,有很多观众不肯退票,他们还没灰心,依旧渴望着,等待着,等高老先生嗓子一旦恢复。再来换票看他的演出,而且认为这个日子的到来,是不会太久的。所以,直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票,才退完。
  写到这里,感动、遗憾、同情、惋惜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对一个演员来讲,嗓哑失音,脱离舞台,是最痛苦不过的,而观众给予的同情、鼓励、关心,则又是演员痛苦中的最大的安慰!
  几十年过去了,高老先生和高派艺术并未被人们遗忘。
  八三年春季,我照例去内联升鞋店做鞋,因为我的脚短而肥,穿普通号鞋,不是瘦,就是大,只好订做。这次给我量脚样的是一位老师傅。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的确良上衣,腰系一条蓝布围裙,身体壮实。但从那花白的头发和戴着的老花镜来判断,可能近六十岁了。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敏捷。很快,脚样量好,商定了样式。
  “谢谢!”我向他致谢,准备起身告辞。他摘下花镜,将手中的铅笔别在耳后,习惯地撩起围裙擦擦手,笑眯眯地对我说:“袁老,我是您多少年的老观众,您太客气啦!”
  “噢!我们是老相识喽:您贵姓?”
  “这是我们的陈技师。”旁边一位青年同志插言介绍。
  “陈技师,您好!您好!”我们再次握了握手。
  “我叫陈绍棠。”他谦逊地自我介绍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看戏的情景。
  “解放前,我在内联升学徒的时候,就是个京戏迷。前门、大栅栏一带戏园子多,得空,我就去华乐、庆乐、广和楼看蹭戏。尤其是放年假,从正月初一到初六开市的这几天里更是看个没够。象广和楼,旦角李世芳、毛世来,老生迟世恭、沙世鑫,花脸是您和裘盛戎,武的有骆连祥、叶盛章,嘿,真齐整,可看了不少好戏。庆乐园是昆班,李桂云、秦凤云在那里唱文明戏(现代戏),什么《一元钱》、《孽海波澜》,我都看过。”
  “您可是我们名副其实的老观众啦!”
  “嘿,这几个戏园子离着我们近,借口上厕所都能溜进去蹭两眼。晚上关了店门,有时蹭进去能看不少;有时进去就听吹喇叭啦!”
  过去散戏前,都用喇叭吹奏尾声。
  “还有一场戏,我记得特别清楚。端阳节五月初四,华乐园高庆奎老先生演的《浔阳楼》。我买不起池座,买了一张廊子的票(边上的次票)。老先生多好的嗓子呀,这天一点音都没有……”
  “对、对、对!有这么一次,我……”我的话没说完,他就抢过去接着说:“您的刘唐。”
  “对。”
  “马富禄演张文远,李慧琴演阎惜姣,还有范……”他没说出来,我给他补充。
  “范宝亭先生演张顺,慈瑞泉演黄文炳。”
  “对极了!可惜!真可惜!高先生出不来音,我坐在底下真替他着急。开始,大伙儿都以为他烟瘾(鸦片)大,嗓子糊住,溜开,就好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这样,我也没少使劲给他鼓掌,‘杀惜’、‘装疯’演得多好哇:我看得又过瘾,又着急!唉,可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此,我再没看过这位老先生的戏。”
  “高老先生嗓音一直没恢复,后来只好到北平中华戏校教学,没几年就潦倒故去了。”
  “可惜,可惜!”这位技师满面遗憾,好象他所谈的,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刚刚看过这场演出,从剧场内走出来似的。
  我也不胜感慨地离开了内联升。
  今年,我六十七岁了。明年,我的舞台生活已达六十年之久。闭目静思六十年来所走过的坎坷道路,所受的挫折,数不胜数;意外的风险,防不胜防。哪方面稍不检点,都会影响艺术生命,甚至断送艺术生命。要想保持艺术青春经久不衰、永放光彩,那么,“洁身自爱”,勤奋谨慎,应是一个演员永久的座右铭。

青山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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